如今洛阳朝堂之上,能立于御阶之前的,皆是历经十余载抗金烽火洗礼的忠臣良将。他们心中所念,无不是大宋国富民强、江山永固。如李纲这般的老臣,亲历过岁币之耻,更盼今朝能真正海内升平、长治久安,因而对赵斌所推行的诸般新政,无不倾力支持。
然而金殿靠后之处,却是另一番景象。
那里立着的,可谓鱼龙混杂。武将之中,不乏杨幺、王摩旧部,这些人早先混迹江湖,武艺谋略本就不精,更遑论参与朝政、治国安邦。
文臣之列更是芜杂:有自黄龙府久囚归来的旧官,有临安城破时见风转舵、归附新主的降臣,亦有张叔夜麾下久守北地的文士,还有追随赵斌经略太原的亲信。
如今大宋初定,赵斌既行迁都之举,又谋改制之策,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明有数十万北伐精锐坐镇,暗有皇城司耳目监察,赵斌也就暂将这些人留用于朝。
赵斌原本打算,待诸事理顺、朝局归正之后,再行甄别。若有才德兼备者,量才擢用;若实不堪任者,亦许其携财归乡,为一富家翁,也算全了一场君臣之谊。岂料他尚未动手,其中一些不堪之辈竟已按捺不住,如今更有人胆敢公然非议田制改革。这一下,赵斌这些日子方稍平息几分的杀气,又被猛然勾起。他目光如刃,冷冷盯住那道立在殿门处的青袍身影,心中寒意愈浓。
此人倒非无名之辈,正是昔年江州城中,倚仗家族势力侥幸得脱的陆泽。因有族中长辈多方打点,他这些年虽未平步青云,却也顺遂地从江州调入临安,在赵构麾下谋得一官半职。
赵斌一统天下之后,仍将他留用于朝,今日在这大殿之上,他一是仗着赵构所封的官职尚未被削,二是自恃陆家势大,竟也混到了殿门之前,有了一个位置立身,得了议政之机。只可惜他脑子糊涂,仍将龙椅上那位当作昔日不得不对世家妥协的赵构,自以为进言若被采纳便是大功一件,即便说错也不过一笑了之,无伤大雅。
陆泽立于原地,侃侃而谈,全然不觉朝堂前列那些目光——如看死人一般,冰冷地落在他身上。
赵斌望着那道身影,轻笑道:“哦?不知陆卿以为,这田部所司何事?”
陆泽见赵斌竟知自己姓名,脸上得意之色更浓,当下向上略一躬身,道:“陛下,昔年太祖皇帝有言:‘富室连我阡陌,为国守财耳’。此乃许民间自由买卖田土,由我等士绅代天子理田,为陛下收纳赋税,充实国库,以富我大宋!昔年名相亦言:‘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想来这田部,无非掌农桑劝课、教民耕种而已,何须擢至吏部之下,位列礼部之上?岂不贻笑大方,显得我大宋不知礼乎?”
赵斌闻言,面上掠过一丝冷笑:“说得好,代朕收税?那朕倒要问问陆卿,你陆家替大宋‘管’了多少田亩?”
陆泽被这一问,不由语塞,略一沉吟,目光扫过前排官员,待落在一人身上时,心中忽定,遂躬身答道:“回陛下,臣陆家自太祖朝便薄有资产,至今百年,子孙繁衍,家口日增。如今家中仅有薄田约三十万亩,佃户五千余户,岁收粮约二十五万石,依制纳夏税秋粮,折钱约两万七千余贯。”
言毕,他目光又悄悄掠过前排那人,这才低头看向金砖地面,心中暗想:“张浚不过一闲散旧臣,家中尚有田十万亩。我陆家根基远胜于他,报三十万亩,应当恰如其分。”
原来陆泽方才所望,正是立于梅执礼身后的张浚。此人自富平之役后,在临安地位尴尬,赵构对他不冷不热。即便如此,张家仍累计田产十万亩。不过张浚为人较之陆泽更为忠厚,每年所产之余粮,多自愿输官入国库,田亩数目也据实以报,加之他未附秦桧,未失气节,因此在赵斌朝中,尚有一席之地。
陆泽却以为,赵斌对官员兼并田产并无约束之意,这才敢循例虚报。
不料他话音方落,御座上的赵斌已连声冷笑:“陆泽,今日乃大宋新元吉日,朕本不愿开杀戒。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实话实说!否则,今日便教你知晓,何为‘天子之怒’!”
起初赵斌语气尚算平和,待到最后一句,声如寒冰,满朝文武齐齐一凛。陆泽直面那凛冽杀意,恍如尸山血海扑面而来,惊得他伏地颤声道:“陛、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字虚言啊!”
“哦?看来你是真把朕当作赵构那等庸主了”,赵斌声调陡沉,“是真当朕不知农事,还是当你陆家田产,朕无从查证?平日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今日既论及此,你竟敢当殿欺君?好,好得很!朕倒要看看,你陆家的人头……够不够朕砍!”
赵斌随即厉声道:“赵德何在?取陆家全档田册来!朕要亲眼看看,陆家究竟有多少亩田!”
陆泽此时已磕头如捣蒜,颤声道:“陛下容禀!臣家百年经营,实只三十万亩田,其中良瘠不等,皆有鱼鳞图册为证,岁收仅止于此啊……”
赵斌不再看他,只静待赵德呈报,早在陆泽出列时,赵忠便料定陆家将遭清算,皇城司早将陆家田产文书备妥,赵德奉旨即取册疾步呈上。
赵斌并不翻阅,只一挥手:“念!当朝诵之!”
“遵旨!”
“经查,陆泽一族,人丁逾千。至去岁止,其家实占田七十万亩,多为江南上等水田,行稻麦复种,亩产二石有余,岁入粮一百六十万石以上。实际依附佃户约两万户,上报仅五千七百余户。依律应纳夏税秋粮折钱三十二万贯,并役钱万贯,然其瞒报田亩四十万亩,隐佃户一万四千余户,每年偷漏税款——约三十万贯!”
赵斌听罢,笑声冷峭:“好一个陆家,好一个‘为国守财’!田亩所出朕姑且不论,单这赋税——你竟只纳个零头?”
“陛,陛下,此人定是污蔑我陆家,行那欺诈之事,此乃借陛下之手,党同伐异啊!还望陛下圣明,万万不可被此小人所惑啊!”
赵斌垂目看着抖如筛糠的陆泽,微微摇头。
“今日所颁四道圣旨,立稽文司,设度支院、提刑院、政务院,明面上说是三院一司协同理政。然我大宋今后真正的格局,实为四院两司——另有一院,是枢密院;一司,便是皇城司!”
“皇城司,乃整合昔日南清宫侍卫、开封旧部亲兵、遍布天下的暗探,合为一司。司内分设探事司与冰务司二部。探事司下统三路耳目,所有旧档归整合一,重理天下消息。其下设仪鸾卫一队,明着锦衣,掌宫禁宿卫、天子仪仗,并兼巡察百官、侦缉不法之责;另设察事卒一众,暗为商贾走卒,混迹市井,专司风闻探事,天下消息,皆汇于此。”
“此司行的是秦之校事、汉之锦衣、唐之丽竞门之责,然权柄深锁于神都之内:平日只司探听、稽查与缉捕,并无擅断之权。凡涉谋逆、乱政等十恶重罪,须经朕御笔亲批,赐紫金牌,方可动用冰务司。此司奉特旨行事,如朕亲临,专办钦案,巡狩四方,肃清寰宇。”
赵斌语声一顿,目光如刃,落在陆泽身上。
“此司设立最早。北伐一役,多赖其探听军情,故而体制已备,行事有章。如今朝廷正值改制之际,陆家一案,便由皇城司接掌”,说着赵斌轻笑一声,眼见陆泽已抖若筛糠,方缓缓道:“安心。既然今日专设了提刑院,朕便不会轻开杀戒。你陆家,就作这提刑院的第一案吧。至于你家所匿田亩,便作为田部上任的第一件要务。”
话音甫落,殿外金甲兵士应声而入,将瘫软的陆泽押出大殿。赵斌目送其离去,神情稍弛,侧首望向一旁的李纲。老太师会意,缓步出列。
“臣启陛下:昔年太祖皇帝立国定制,实因五代乱象未靖,北疆不宁,故行权宜之法。至神宗朝,其弊已显,遂有王荆公变法之举。然方田均税、募役二法,皆须仰赖地方官吏推行,故而事多掣肘,其政难行。”
“然时至今日,此政已不得不行。”
他声音转沉,一字一句,敲在满朝文武心上:“仅陆泽一家,一岁便隐漏赋税三十万贯。天下如陆家者,何止百户?如此推算,岁损逾三千万贯,几近我朝岁入三成。长此以往,国库必空,万民之膏血,尽入私门矣!”
赵鼎亦应声出列,肃然奏道:“臣启陛下:方今农事之弊,在于田制失序。无田之民,不得不仰赁于豪富之家;有田而无力者,亦须假贷于大户。即便匹夫匹妇躬耕陇亩,力不过百,终岁所获,不论稼穑、丝麻、畜牧之利,亦尽折而入于富室之门。”
他声音清朗,目光沉静,继而慨然道:“故此,陛下设立田部,实乃上应天时、下顺民心之举。有此一部专理田政,再行当年王荆公良法之精神,必可使天下万民安其居、乐其业,更令宇内农田,尽归规制!”
赵斌微微颔首,神色肃然:“二位爱卿所言,深得朕心。纵观历代兴衰,王朝至末,往往因豪强兼并、田亩失衡,致使百姓无地可耕、无粮可食。更兼赋役繁苛,民不堪命,终致揭竿而起,秦末之陈胜吴广、汉末之黄巾蜂起、唐末之黄巢纵横,乃至本朝方腊、田虎之乱,根源多在于此。”
他目光一转,望向殿中武将一列:“想来对此,杨将军体会最深。”
随即收回视线,声转沉毅:“故此,田部之设,非仅一时之策,更当为国之常制。须得岁岁稽核,代代持守,务使耕者有其田,野无闲民,地无旷土。此乃固本安邦之基,亦朕与诸卿共守之责。”
赵斌言毕,向赵忠略一示意。为彰显对田部之重视,此部设立特颁专旨。赵忠躬身捧旨上前,展卷朗声诵道:“朕绍承大统,夙夜忧勤。今于政务院下设田部,总领天下田亩事宜,以正根本。其职在清丈田土、均平授受、稽查隐漏,务使豪强不得专擅,贫弱得享其利。”
“置田部尚书一员,授正三品,特许面君奏事;左侍郎一员,从三品,主清丈、限田;右侍郎一员,从三品,主均田、劝农。下设三司分理:一曰清丈司,掌勘测田亩、绘制图册、登记户籍。设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官,另置丈量队,选北伐老卒充任,分巡诸路。”
“二曰限田司,掌执行限田令,稽查逾制,惩处隐漏。设郎中以下诸官,另置田畿御史,持敕勘验庄田,遇抗法者可会同有司拿问。三曰均田司,掌分配官田,安置流民,劝课农桑。设劝农使等职,亲临乡里,分发粮种,教习农事。”
“另于各路、州、县分设农政官:路置农政观察使,总领一路田政;州置农政判官,主理州郡田务;县置农政丞,亲临乡里,分田理讼。”
“凡田部所属官员,皆由朝廷直除,不隶地方。天下田赋,悉依新制《鱼鳞图册》征收,违者严惩。特赐田部密折上奏之权,使下情得达天听。”
“布告中外,咸使知悉。”
这道圣旨宣读完毕,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寂静,群臣面面相觑,无不面露惊愕。
若说之前的改制,不过是朝中多添几位高官,分一分权柄;那这田部之设,便是一柄明晃晃的钢刀,直指各家各族赖以存身的田产根基!有人额角见汗,有人手指微颤,可想想刚才被瘫软被押下去的陆泽,再偷眼望望那群面带冷笑、手掌兵权的北伐将领,心中纵有万般不愿,也只得纷纷收敛神色,挤出笑容,齐声高呼“陛下圣明”。
待那参差不齐的称颂声稍稍平息,殿中一员大将迈步出列,正是韩世忠。他向上抱拳,声如洪钟:“臣启陛下:如今皇城、稽文两司并立,政务、度支、提刑三院新设,朝政格局已与往日大不相同。而今兵部裁撤,三衙禁军自开封城破后亦名存实亡,臣敢问陛下,我大宋百万军马,今后该如何统属?是否择日重建三衙,以正纲纪?又或是以枢密院统御全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