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文静用余光看着她，这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女孩一直陪着自己，只是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本以为这个人最多就是象征性的陪自己坐一会，便会自行离开，她就放着没管，她也没精力管。
张伟倒下了。住院、生活、未来、钱、工作、家庭、等等所有与现实有关的东西都压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她哪里还有其它精力。
以至于自我暗示般的，愿意相信这扯谎一样的话。
她回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和张伟有关的事，这个总是大笑着的人，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曾有人劝过自己，说“这个‘外线’男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出息、他就是个粗糙野蛮的傻大个、唯独占有欲强，到时候钱、又随时家暴你，和他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大个就一定要傻么？
才不是这样，其实他心思很细的，很多事他看得比别人都清楚，只是多数时候没有表现出来，他知道谁想骗他，但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因为他同样知道多数人忌惮他天生的身形，不敢欺骗他。
魁梧就一定要凶恶么？
那当他们一起在内线吃亏的时候，在自己因为他被内线人歧视、而气的得直哭的时候，他的哈哈大笑又是什么呢，他温柔的劝说自己不要生气时的担当又是什么呢？
——回过神时已经深夜了。她仍坐在身边陪着自己。
她与大伟又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单文静接近自言自语的嗫嚅：“可以问你一件事么？”她说出口时就后悔了，只希望对方没有听到自己灰尘般的声音。
对方的声音也很轻柔，却总有股说不出的野性：“什么事？”
“你和...张伟是什么关系？”
“我俩，大张伟是我铁子。入职就基本在一起干来着，他人虽然虎点，冲动了点。还是不错的，该怎么说呢，我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吧。”
铁子。大伟总是会和其他的人称兄道弟，他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呐”。但他从来不会把这些“铁子”介绍给自己。大伟没有真交心的人。
她心里有些难过，语气也哀怨起来：“我没听他说过还有女性的铁子。”
“呵，我的情况是有些复杂。”
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一定是有所隐瞒。但自己还是选择相信大伟。
他会背着自己喝大酒；背着自己打群架；会隐瞒自己受伤；骗自己没吃苦、没吃亏；但他绝对不会劈腿。
尘看着刚说几句话又沉默的单文静犹豫着问了句：“你和大张伟是怎么在一起的？”
自己和他是怎么在一起的？好像认识他好久了，回想起来缘由来...却像是昨天才确认的关系。
尘看着她又沉溺在回忆中离岸边越来越远。
良久过后、她才吐出一句心声：“在他眼中，我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女人。”
“哈。”尘轻声笑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像那老匹夫能干出来的事。”
瓷器一样的单文静，她气场看起来是脆弱的，似乎只用指甲这么轻轻一刮、就会像钥匙尖一样、带着刺耳的声音、在这天青瓷一样的女人身上留下永久的白色划痕。
多数男人可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是个弱女子，我该保护她。
正因为她是个弱小女人，所以我就是那个强大男人。我要把我最好的都给她，我要看护住她，让她待在精心搭建的美丽又安全的雪花球中。不然什么都不懂的她就随时可能会受伤、会痛苦，我也会一起难过。
所以我为了你好，你就要听我的，因为我是爱你的；为了你好，那我的喜怒忧悲，你都该接受、该理解，你该感到幸福才对。我都是为了你好，因为你是小女人，是没见识的、怯弱的小女人。
大张伟不是这类人，在他眼中人人是平等的。真正意义上的平等。
——常明的灯无言俯瞰众人。
——墨色的夜仍在窗外低语。
陪护的家属们坐在褪色的蓝塑料座椅上疲惫的打瞌睡，有的则躺在大理石地板上，就地打铺。
这空间里偶有三三两两的人来，偶有三三两两的人去。他们的脚步声踩在地面上又弹起来，踢踢哒哒的像是在敲击冰凌。
慢悠悠出来的人身上固然是冷的。但急冲冲进去的人更是一种别样的冰，你的心情有多么的焦急也是不可能融化掉它的。只会让它冻得更厚。
当相同神情的来者、去客相错之时，你会发现他们中仍隔着一层什么东西。那或许是并不相通的悲与离。
——这冰样的、清澈透明的境界中。
可能不太恰当。但这里，此时。才是阴间的入口。
尘做了几次深呼吸：“我没和你说过我的事吧？”
单文静没回答他。
尘自顾说着：“我以前交往过这么一个人，是在夜场认识的。一看那姑娘，我就知道她是第一次来，腿上还纹了个细长的纹身。像这种小摇子我见的多了去了：不是压力大、自己叛逆、想破罐子破摔；就是压力大、心情压抑，然后什么狐朋狗友教唆怂恿、最后想破罐子破摔；估计腿上也是新纹的。
当时可能是借着酒劲吧，也不是说就非看上人家哪里好看了，就是单纯的想过去装个逼，起身晃悠悠的要人家联系方式去了，结果呢，等我醒过来的时候、人搁夜场外边的马路牙子上躺着呢。”
尘说着咧开嘴、指甲敲敲自己的右边的虎牙：“本来这块有一颗从小就一直没换过的乳牙，活动好久了，那晚醒的时候发现被磕掉了，如今一直露着个大牙豁。”
——有人劝尘补上，不然年纪大了、其它牙都会受影响，尘不补——至少现在还不是补的时候。
“那几条傻狗说我是被保安扔出来了，我说‘那我干啥了让人家扔出来了’，这帮玩意就猥琐笑笑，后来夜场里就没再见过她。但也奇怪，联系方式还确实是让我要来了。
我这人吧，当面咋说都行，隔着手机屏幕就没话了，平常闲着没事时，我就掏出手机，看着这个号码胡乱合计：她到底是个什么人呢？那天我到底干啥了？是不是讨厌我了？留着也没有用要不要删了啊？
终于有那么一天啊，我不知怎么想的跟她说了第一句话，我说‘祝你生活愉快’——你说这叫什么傻子发言。下午她回我了，三个字‘不愉快’，我就顺杆爬呗。
她跟我敲了好大一堆没有营养的牢骚话，看的我都跟着闹心了，我说你‘知道我是谁么？’她敲字‘不知道。’我说‘你不知道我是谁还和我聊这么多？’她接着敲字‘就因为不知道才和你聊这么多’。她从来不发语音，只是和我打字。
我知道了许多她以前的事，她有时发发以前的照片、呆呆地；有时发发以前的视频、傻乎乎地。
我对她的曾经过分的了解、作为回馈，她对我的现在也过分了解，她从不写她的现在、不写她的未来，有几次我试探着问过她、‘你对未来的对象要有多少家底、在哪买房’等物质问题，她避而不谈。
特别像搞暧昧的两人是吧。
她改变了我的现在，帮我戒掉了烟，我不再去夜店，还劝我少喝酒，她真的改变了我生命中的好多东西。
我却只能观察她所记录过的曾经。终于有一次，我说‘既然你我没有未来，那让我看看你的现在可以么？’
她敲过来四个字‘让我想想’。这一想就是好几天，我耐着性子等了她七天、也没回应。七天，168个小时，我没有烟、没有酒、没有放浪、没有她、只有秩序的日常与我自己。第八天我实在是等不起了，我主动问她了。当时心想着闹掰了正好，反正她也是在跟我搞暧昧，一晃快两三个月了，我也玩够了。
她下午回了我，聊天气泡上没有她往日的埋怨与牢骚，屏幕上只有一个地址。一个不明所以的地址，一段已临近的日期。”
尘说到这缓口气。凌晨的墨仍裹着室内的光，当中人低语着，像稀松落下的雨声。落到各自身上的亮都被冻成了一片片，大大小小的被剪成3个角、4个角的白卡纸。
他心里的某个角落忽地有些发空：“你要喝点什么吗？”
单文静仍盯着自己的手、没看尘：“最普通咖啡就好。”
尘站起身：“热的？”
“嗯。”
——有时我真觉得她就是我手机里的精灵，从来都不存在于这之外的世界。
尘很快就回来了，递给她一瓶温热的罐装咖啡。他的咖啡已经喝掉一半了，他又坐下：“后来过了几年，我又遇见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人。我们之前绝对没有见过面，可一见面她就莫名憎恨我，骂我。但我还是对她...”
尘喝光了最后一点咖啡，它的苦只是被加了太多人工添加剂的副作用。这根本就不能叫咖啡，这就是纯粹的香精加水。
“她对我而言，首先是家人。然后才是女人。”
单文静“咔哒”一声打开手中的温热咖啡啜了一口，下定了某种决心说了一句：“那你是挺贱的。”
尘丝毫地不觉意外：“是吧，我也这么想。不过还是要感谢你的诚实。”
她淡淡地：“也谢谢你新编的故事。”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你的牙还好好的。”
“哈哈。”尘笑了，笑的很轻，轻到只有气声，却仍笑的前仰后合，张嘴闭眼的笑，笑的嘴巴里都干透了，“对啊，我怎么把这个忘了。”他脸上挂着那副事不关己的笑容揉揉眼睛。眼睛也干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