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恙她们到映月榭时,团圆宴已经开始了好一会儿了,清冷的湖面,冷冽的寒风,飞扬的雪花,也掩盖不了热闹的人声。
虞恙无意打搅他们的兴致,可奈何要到湖心阁必须得从水榭旁曲环的长廊穿过,而此时的宽敞的长廊上,学着世家主子的宴席样式,对称间隔摆放着矮几,从榭台到湖心阁,绵延数尺,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人,四五个人挤坐在一起,伸脖颈、歪身子、半跪着、依靠着......姿态各异,满脸兴奋的望向榭台,叫好声一片。
虞恙要过去,必须得从他们中间穿行过去,虽也有不少人在走动,但她们一行人过去必然会让这热闹的景象戛然而止。
虞恙她们站在林荫树下,遥遥看着榭台上随着紧锣密鼓节点而快速腾翻地人影,片刻,虞恙转身还是决定不去打搅了:“天怪冷的,我还是回去吃热锅子吧,你们去玩吧。”
说完,虞恙的身影已经走向幽深的林间。
汀云观荷没有半分停顿的跟上。
典枢踌躇地站在原地等芷晴。
芷晴看了看虞恙的身影,又望了望远处,眼里情绪十分纠结,最后还是选择跟着虞恙走。
哼,又不是没见过,哪有吃锅子舒爽!
而湖心阁下的席座这边,文心他们几位管事坐着,遥看前方的节目,田科于泉他们眼睛四处张望着,不时听到叫好的掌声附和一二。
“嬷嬷。”就在于泉他们脖颈都要扭松动了,见一小厮穿过人群来到文心面前,汇报他刚才看到的,“夫人来了,远远看了一会儿,又走了。”
文心目光不移,回:“嗯,先入席吧。”
小厮应声退下,他们这一块本就有些心不在焉,闻言更无心观赏了。
于泉沉默一会儿,憋不住出声:“嬷嬷,夫人这是?”
是觉得他们不尊重她,没有人在榭台入口那边候等着,所以生气了?
天地良心,他们诚意满满地站在那儿等了一刻钟都没见着她的身影,为了不拖延晚宴节目,耽搁明日干活,他们才让他们开始的。
节目期间,他们虽是落了座,但目光却一直在湖边小径扫,就是为了第一时间看到虞恙的身影好去迎接。
结果她不按套路出牌,来与不来与来了见了面再走与来了悄无声息就走,可是不同的概念呀!
他们这席宴不会是哪儿触到她的那一根神经上了,要寻机借此挑事吧?
文心他们没有接话,专注于宴会的表演,任由沉不住气的于泉,在那儿心思泛滥,满脸愁容。
“大过年的喜庆日子,把你这脸色收收,不讨喜。”田科不忍心,递给他一杯果酒,转移他的注意力,“主子做事那是我们能猜测的?我们只管做好自己该做的就行。”
至于她来或是不来,来了就走,怎样的那是她自己的事情,不要想太多,没见着文嬷嬷都没有说话吗?
田科的言外之意于泉领会,一口将果酒饮干,再倒了一杯,回敬他,专心看节目去了。
他的顶头上司文心都不操心,他操什么心?
他的顶头上司文心,也不多心想虞恙的此举有何用意,面目松缓的同大伙欢度了一个时辰的团圆宴。致了词,奖了人,让田科他们负责宴会后的打扫清理工作,便早早地回去休息了。
年纪大了,终归是不如这些中青年人能熬了。
虞恙这边,就他们五个人,温温馨馨的吃着热锅,聊着天,打着趣,玩着雪,直到子夜时分,钟声响起,火光升天,轰鸣璀璨,烟花绚烂过后,才洗漱休息。
昨夜虞恙睡得晚,被汀云用铃声闹醒时,脑子里还是一团的浆糊,迷迷糊糊的困顿不已,但还是让自己清醒两分,问明缘由:“汀云,怎么了?”
汀云严格,但也不是不通情的人,想昨晚睡得晚,今儿怎么着也会让她睡会儿懒觉,不会早早的叫她起,更不会这么急促的唤她。
汀云站在床边比划:[文嬷嬷那边派人来请您去祠堂祭祖祈福呢。]
看不真切的手势,让虞恙困顿的脑子顿时清明了,睁大双眼眸色一沉,掀开被子利落的起身,让汀云赶紧把洗漱用品以及换洗衣裳拿进来。
祭祖祈福之事,事关家兴族和。
真是一时大意,竟然忘了这事,这事若是耽搁了,才叫真的落人口实,让人诟病。
虞恙不敢耽搁,简单洗漱,快速穿戴,便带着汀云步履匆匆往后院祠堂赶去。
文心等人,神情肃穆,言情恭敬地等在了祠堂门外。
虞恙平复呼吸,稳步走来。
走近便见文心身前有一坐着轮椅的老者,发白、皮松、老斑、身佝偻,估摸着得有古稀之年了,但看人的眼睛却不太混浊,仍有几分清明。
虞恙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询问:“嬷嬷,这位是?”
文心见虞恙面色如常,穆色稍霁,见礼,回:“夫人,这位是明家的五老爷,老侯爷的五哥,您的五伯公。”
虞恙眸色一动,福身礼:“见过五伯公。”
五伯公眼睛微阖,算是接下了虞恙的见礼。
虞恙起身,又问老者身后扶着轮椅把手的长身郎君,和郎君身后站的端庄的女君:“这两位呢?”
文心简单的只说了他们在明家这辈的排号:“明家的十一郎君,十二女君,是您的侄儿侄女。”
文心话落,两人便依次先同她见了礼:
“明十一郎明晟,见过六婶婶。”
“明十二娘明聪,见过六婶婶。”
“有礼了,十一侄儿,十二侄女。”虞恙露出两分和蔼的笑,然后看向文心,用眼神询问这是何意?
不是说是祭祖吗,怎么明家宗族的人会来?
文心扬起一抹笑:“五老爷是老侯爷特地请来为夫人您领门认亲的。”
让虞恙一个新妇独自上香祭拜,慰告祖宗,广福明嗣?怕是逐一跪拜祭祀下来,连祖宗是谁都分不清,实在不是一个明礼之举。
明荆他们都不在上极,无人告知实乃不妥,所以特地请了明家如今年长健硕的族老来做这个引荐人,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武襄侯一脉,多年在北地,多年来都是遥祭祖宗,以致上极祠堂已经多年没有正经的主子来祭拜添香了。
这些年来多是文心团圆夜来替明家点烛,言明无明家人前来祭拜的缘由,便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
这个地步,已然是她这个外人替主子爷做到的极限了。
今年,侯邸迎来了新妇,新主子,这项肃穆庄重的活动就该虞恙续接了,可偏偏,文心真不知该怎样说虞恙,平日不守规遵礼也就算了,她做奴才的管不了主子,可这个大事关头面前,竟然这么没有分寸,连祭祖这样的大事儿都能不放在心上,若她不派人去请,去提醒,真是大年初一就要背污名。
还好,虞恙来时是稳重的,没让宗族的人瞧出她是刚从床榻上匆匆赶来的,只当她是积雪难行,所以才晚了两分。
“祖父思虑周全,麻烦五伯公了,请。”
虞恙点点头,抬手,不耽搁大家的时间。
一旁的仆从,闻言,赶紧上前左右站于五伯公轮椅两侧,双手一上一下抓住把手和滚轮,使力,稳且轻地抬过门槛,放在平通祠堂的地砖上,再手脚利索的退出来。
明晟一直都跟在轮椅身后,五伯公被放稳妥之后,他便伸手把在了轮椅扶手上,等着虞恙进来。
虞恙迈步,汀云跟上,却被乌石一把拉过,汀云不解,抬脚迈进门槛的动作停在原地,侧脸看向他,用眼神询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乌石面容冷峻,声音苛责:“祠堂重地,闲杂人等——外候。”
乌石停顿了一下,将勿进,换成了外候。
闻言,汀云柳眉微皱,撇开乌石一把抓过来箍得她生疼的手臂,收回了脚,站到了文心的另一边,视线跟随着虞恙的背影进入祠堂。
乌石的话,虞恙听得一清二楚,手臂背向后腰,动了两下,让汀云听话守在外面便是,才迈步朝祠堂里面走去。
在祖宗牌位面前站定,明晟松开扶手,侧身:“就麻烦六婶婶了。”
话落,不等虞恙反应,便领着明聪,退后三尺,背对着,站在浑圆的石柱后面。
这是要将空间单独留给他们了?
虞恙越步来到五伯公身后,握上扶手,伏低身,说:“五伯公,我们开始吧。”
“嗯。”
五伯公喉咙间发出轻微的响声,抬头望着层层肃然的牌位,从上往下开始逐一的介绍起身份来。
五伯公的声音很浅,说的也很慢,给足了虞恙挨个点烛、添香、问安、跪拜的时间,不至于手忙脚乱。
但几十位祖宗,即使有条不紊的祭拜下来,寒冬腊月,身子不适的虞恙也生生的出了一身薄汗。
虞恙轻轻地呼了口气,不留痕迹的扯了一下衣襟,让自己松快一下,才净手擦拭来到五伯公身后出声:“五伯公,我们走吧。”
五伯公道:“不及,让明晟他们进来。”
虞恙只得往外走了几步去叫在外面身姿挺拔的两人。
明晟来到五伯公面前,闻声请示:“曾祖父。”
五伯公说:“堂上都是明家的祖宗,你们作为后辈,难得有机会面见,去尽一份孝义吧。”
两人齐声应道:“是,曾祖父。”
虞恙便站在五伯公的身后,看两人恭敬虔诚的跪拜,一举一动间都是世家培养出来的风范,叫人寻不到什么瑕疵来。
虞恙看的专注,就听五伯公很是生疏地喊:“明虞氏。”
虞恙低头应声:“晚辈在。”
“前面来。”
虞恙迈步走到五伯公面前,蹲下身子,微微仰着头,看他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五伯公看着面前比自家曾孙还小的孙辈,眸色加深,声带威压:“温脀恭淑,徽柔之质,安明毓德,静正垂仪,这是陛下赐婚时给你的批名。”
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这个,虞恙回得委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承蒙陛下高看。”
“确实是高看了。”五伯公冷哼:“这些日子你做的事哪里对得上这些美名?真是给你夫、父、祖父丢脸!”
“......五伯公教训得是。”虞恙低头,羞愧难当:“晚辈知道错了,会改的。”
“嘴上说有什么用,要看行动。”五伯公冷哼:“你祖父这脉往上数三代也没出过你这般只看眼前,只顾自己,不识大体的主母,就是你祖母......算了!”
五伯公叹息着止住了这个话头,又说:“也是你事无老之教,幼不分滋事,所犯不过尔尔,以后五日跪堂,念祖生平,思今不易,好好悔过改正!”
说到这,五伯公声音加重,语气悠长:“明虞氏,不要想着偷奸耍滑,糊弄老夫,老夫此次来上极一是七弟恳求,二是为明晟春闺来邸借住,本不想多管闲事,但看你幼及小聪,不忍你明路暗径,受弟恩惠,自当替他多操操心。”
虞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话,声音很小,像是受了委屈,心不甘情不愿的:“是。”
五伯公还想说什么,但见明晟明聪他们过来了,便只道:
“今日过后,初六辰时一刻,老夫在这儿等你。”
“平时,上巳时,下申时来我暂住的如归院,同小聪一起由我教习。”
“除去三餐两刻钟,其余时间跟着文心学管家理事。”
“你可有异议?”
.......
从早到晚,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是一点空闲时间都不留给她啊。
还用得着问她有没有异义?
就算有,也不是她这个没权力的小辈可以反抗的。
首先,他是明家的长辈,族老,辈分高,地位高,有话语权,不是替主家办事,没啥威望权柄的管事。
其次,他是受老侯爷之请,专门从族兴之地赶来,师出有名,不是她这个小辈可以左右去向的。
最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明家,为了虞家,为了她自个,可谓拳拳爱幼之心,用心良苦。
三点结合,传出去都只会说五伯公深明大义、孝悌忠信、慈爱后辈。
而她,若在人前表现一点不满的情绪,那真是不识好歹、忤逆不孝、目无长辈,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死。
她能怎么办?
当场撒泼打滚?声嘶力竭?胡搅蛮缠?
怕只能再添罪名,也不能更改他的决定。
没瞧见他一脉的子孙那谦卑恭顺,令行禁止地模样?
只能咬牙应声:“晚辈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