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国某处偏僻小镇
梧桐叶落满长街时,一病弱懒散的女子拢了拢灰色道袍的领口,坐姿却难得笔直端正。
她双目半阖,如同入定,而她肩头的鹦鹉却百般无聊地扑棱着翅膀。
“无人问津,无人问津。”
女子额头青筋一跳,指尖轻弹鹦鹉的羽冠,目光扫过往来行人。
“别瞎叫了,你想让咱们看起来更惨一点吗?”
“穷,饿,惨。”
景国尚武,百姓只信手中刀剑,哪会信命数玄机?
她拂去桌面上掉下的落叶,又转过身,将写着“铁口直断”的布幡重新插稳。
这布幡既不是她买的,也不是她制的,而是在路边捡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污渍也擦不干净。
“知道了知道了。”
她哄道:“今天,定能开张。”
绿毛鹦鹉跳上她脑袋,像坐窝一样蹲下。
一人一鸟,彼此不嫌弃,不离弃。
“姑娘……”
一道苍老的声音混着葱花香气飘来。
女子转头,看见三步外馄饨摊后的老人。
他围裙上沾着面粉,皱纹里嵌着常年灶火熏烤的暖意。
“老朽姓李,在这朱雀街卖了二十年馄饨。”老人搅动锅中翻滚的骨汤:“见姑娘坐了一整天,想必饿了。”
饿……
可没钱。
女子刚要推辞,腹中却传来轻响。
毛毛眼睛一亮,立刻扑到摊前木架上,歪头盯着蒸腾的热气。
“饿~”
可怜巴巴。
李老头看向鹦鹉,又转头看向沉默的女子,笑了起来:“行,我啊给你煮一碗馄饨。”
“我不能平白受惠。”女子解下腰间褪色的荷包:“不如替您算一卦抵这饭钱?”
李老头摆手:“咱景国人啊现在可不信这个。”
女子双眸清凉似水,端坐如青松:“因果循环,受施不报必遭其咎。您随便问一事,我为您解惑。”
“也罢。”李老头见她坚持,一边舀着开水中打滚的馄饨,灵感一动:“那老头我就问问,今日我能卖出多少碗馄饨?”
梧桐影里,女子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新月。
她左手掐指。
毛毛突然安静下来,黑豆般的眼睛映着主人指尖流转的光晕。
“四十五碗。”她笃定道。
李老头一听这个数,再次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晨起已卖四十三碗,加上姑娘这碗便是四十四了。”他根本不信:“莫非午后只能卖出一碗?”
女子接过青花碗。
薄皮馄饨浮在清汤里,像一尾尾银鱼。
她吹散热气,并不辩解。
“老李头的手艺,每日少说卖百八十碗。”旁边一卖炊饼的妇人插嘴:“姑娘这卦怕是不灵。”
毛毛忽然啄了啄女子的耳垂。
她舀起半块馄饨皮喂它,鹦鹉却将脑袋埋进翅膀,发出近似叹息的咕噜声。
细雨来得悄无声息。
女子的布幡很快洇出深色水痕,李老头忙着支起油布篷。
雨丝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银点,行人匆匆,更无人驻足算命摊前。
“老板,来一碗馄饨!”穿短打的挑夫拍下铜钱。
李老头利落地捞起馄饨,给送到他那桌后,对女子比了个四与五。
“四十五碗了。”
女子仅笑了笑,没有回应。
“老李头,给我来一碗。”
不一会儿,又来一个人。
“好嘞。”
老李头正要往锅里添新水,心想,这不就四十六碗了?
果然啊,自三年前景国清理了玄门之后,剩下的都是些江湖骗子,想捞偏门钱,却又没真本事。
在就这时,街尾突然奔来个系红腰带的妇人。
“老李头!快收摊!”妇人挥舞着沾湿的帕子,兴高采烈:“你家大媳妇生啦!是个大胖孙子!”
汤勺“当啷”掉进锅里。
李老头手忙脚乱地解围裙,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向等待的顾客:“对不住,这碗……”
“赶紧回去!”挑夫笑着摆手:“这可是大喜事,改日再吃双份!”
也不怪李老头这么激动高兴,只因他家大儿媳妇儿一连三胎都是女子,这好不容易高龄怀上了,生了一胎男孙,这简直就是大大的惊喜啊。
周围认识李老头的人,都纷纷恭喜他。
他赶紧收拾了,挑起扁担冲入雨幕,可余光扫到那安然若素的女子时,突然僵住。
四十五碗……当、当真是四十五碗啊。
雨幕中,他回头望向算命摊的眼神,既惊又疑。
那姑娘真能窥破天机?
李老头肩上的扁担吱呀作响。
他也耽误不得,最终只是深深作揖,转身消失在雨雾里。
女子注视着他蹒跚的背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片龟甲——那上面有今晨卜出的“坎”卦,主北,主水,主命中相遇。
翠羽啄开她腰间的锦囊,叼出三枚铜钱扔在青石板上。
钱币在雨水中打转,最终排成两正一反的巽卦。
女子轻轻“咦”了一声,这是风卦,预示远行与变动。
她在远行?
一穷二白,又病弱不堪,她连喘口气都嫌费劲……
“不动,我就安安稳稳地待在这里,哪都不去。”她对鹦鹉低语。
雨越下越大。
算命摊的布幡彻底湿透,“铁口直断”四个字晕染开来。
“我觉着你恐怕不能如愿了。”毛毛嘿嘿两声。
雨丝渐密时,青石板上传来错落的脚步声。
她抬眼望去,五把油纸伞如莲叶般破开雨幕而来。
为首的是个玄衣男子。
伞沿抬起时,露出一张刀削斧刻的脸,眉飞入鬓,霸气如狮。
他左侧的青衫公子执一柄青竹伞,行走间如修竹临风,儒雅中带着疏离。
右侧紫衣青年生得极俊美,眼尾上挑,似笑非笑地转着手中墨红伞柄。
后面跟着个一个劲装少年,他眉飞色舞,如新抽芽的青松,腰间悬着柄短刀。
最后方是个白衣人,伞面纯白无饰,行走时衣袂不沾尘,空灵得不像凡世中人。
女子一把抓过毛毛盖在脸上,仰头靠在梧桐树干上装死。
“这凤凰城也寻不到么?”紫衣青年叹气,声音如狐般挠人心尖。
玄衣男子摩挲着扳指,道:“我专门请天机阁主卜过,那人就在朝南的一路上,我们已经在沿路的几座城找过了,若再寻不到……也不必执着了。”
“家中事务繁忙,我便要回去了。”青衫公子垂眸,水面倒映出他微蹙的眉:“朝廷规限之期将近。“
劲装少年突然指向女子的布幡:“那儿有个算命的!”
五道目光利箭般射来。
女子屏住呼吸,毛毛的爪子在她鼻梁上发抖。
白衣男子却道:“缘尽缘散,缘聚缘果,皆是个人造化。”
“好,这一趟到此地,就算是最后一站,缘聚缘果,还是缘尽缘散,皆看各人造化。”
嘴上说着看各人造化,但五人却又最终停在算命摊前。
女子透过鹦鹉羽毛的缝隙,看见五双不同的靴尖——玄色靴沾着泥污,青缎云履纤尘不染,紫色鹿皮靴镶着明珠,褐色短靴绑着红绳,素白布鞋如新雪。
“会算命?”玄衣男子开口时,周边的摊位都下意识挪了挪位置,好像生怕被这神棍姑娘给牵连了。
看来是躲不过了。
女子将毛毛从脸上挪开,道:“还行。”
“那帮我算一个人的位置。”玄衣男子掏出一块金锭砸在桌上。
女子慢吞吞坐直,鹦鹉顺势跳到她肩上。
她故意哑着嗓子:“生辰八字。”
“不知道。”
“没有的话……”她指尖刚碰到金锭,男子又扔来一锭:“能算吗?”
想到今晚能有暖暖的被褥,香喷喷的饭菜,女子艰难地挤出一个字:“能。”
“她在哪里?”
女子掐指时,果然看见五条因果线纠缠如乱麻。
“在这座城。”她迅速缩回手指:“你提供的线索太少,再多算不了了。”
玄衣男子眯起眼,他突然俯身,带着压迫感逼近:“你最好……”话未说完,青衫公子用竹伞隔开他:“好了,你别吓着人家大师。”
等玄衣男子退到梧桐树后,青衫公子从袖中取出帕子,仔细擦拭卦案上溅到的雨水。
他放下一块金饼时,连声响都克制得恰到好处。
“大师,你算得准不准?”
女子张嘴:“不……”
当!金饼旁又多了块马蹄金,她马上口风一变:“不准不要钱。”
“那帮我算一个人。”青衫公子声音如清泉击石:“生辰八字是……”
“行。”女子抢先道:“人在就这座城中。”
青衫公子修长的手指轻叩卦案。
“具体点。”
女子注意到他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节处有常年握笔的茧。
女子突然抬头。
青衫公子的眼睛像两泓明净的湖水,倒映着她腊黄普通的脸。
“就在这条朱雀街上。”她说完立刻咳嗽起来。
第三块金子落下时,带着一股异香,紫衣青年不知何时也站在了卦案上,衣摆垂落如紫藤花。
“你如果也要算人,就参考前面两位的卦象吧。”女子已经抓过金锭。
紫衣青年怔了怔,忽然低笑起来:“我的确是要算人,可我不算人在哪,我想算她现在是男是女?”
女子也高深莫测地回答:“时而是女的,时而是男的。”
青年指尖在她掌心一触即离,取回了半块金子:“答得这般勉强,扣你一半酬金。”
女子:“……”
劲装少年这时候挤过来,撞到卦筒里的铜钱叮当响。
他解下腰间鼓囊囊的钱袋,“哗啦”一下全倒在案上——全是碎银与铜钱,唯独没有金子。
“算一卦要多少钱?”他问。
女子望着那堆带着体温的铜钱,没有一口回绝:“看要算什么。”
少年挠挠头:“我身上只有这一百个铜板跟两块碎银……”他突然压低声音:“我想算算,我是否跟那人有缘见上一面?”
“可以。”
女子轻声道:“有生之年,必能相见。”
少年傻眼了,有生之年那是什么时候?死之前?
最后那位白衣男子前来,他没有打伞,但雨水却化为汽雾,绕开他周身三寸。
他放下的不是钱财,而是一片晶莹的雪莲瓣。
不,仔细瞧,是一片雕琢成雪莲花瓣的白玉。
“我不问卦。”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只想知道,你脸上的易容膏,是否可遮得住天机线?”
女子袖中的手腕忽地异光绽放,毛毛尖叫着飞起,打翻了卦筒。
五个人同时看着她,十道目光如网般罩下。
玄衣男子攥紧的手青筋暴起,青衫公子的竹伞微微倾斜,紫衣青年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劲装少年腰间的短刀嗡鸣,白衣男子脚下的积水凝成冰花。
女子一手接挡住雪莲瓣刺入眉心。
但刹那间,所有因果线在她眼前清晰浮现——五条红线从五个男子心口伸出,另一端全部系在她的手腕上。
“找到了。”白衣男子,也就是还俗后的棠嘉善嘴角抿起一抹微笑:“徐山山,这场捉迷藏,是你输了。”
徐山山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易容,但下面的真容却已是另一副新的面容,但无论她怎么变,那一双眼睛好似永远都是独属于她的。
“既然都被你们找到了,说吧,你们费尽心思,来找我这个已经是三衰五劫的短命人做什么?”
五男似乎早就下定了决心。
“与你重新定下婚契,我们助你延寿改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