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意和的脚步跌跌撞撞地迈开了,没冲出几步,左脚就踢到了一块小石头,身体失去重心,向前扑倒。
余念张开双臂,身体前倾,来不及刹住脚,屈膝沉腰向上一捞,一只揽住她的腰肢,一只托住她肩膀,不容一丝缝隙地将枝意和箍紧托起,拥入自己怀中。
枝意和脸颊撞进余念温热的胸膛,那熟悉的,独属于余念的气息将她包裹。
是真的!是活着的!有温度的!会心跳的!
“念哥哥……我就知道……”她双手攥紧了他后背的衣料,将脸深深埋进他滚烫的颈窝,泪水濡湿了他的皮肤:“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我一直找你,一直找你……”
余念紧紧抱着她,下颌抵着她汗湿凌乱的发顶,他闭上眼,强忍的泪水终于滑落,混合着她的泪水。
他收紧手臂,将她的身体更紧地贴向自己,一遍遍在她耳边低语:“是我,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余念脚下深陷沙地,想到枝意和光脚踩在粗糙的沙砾上,不禁心疼自责。
枝意和依附在他怀里,哭得喘不过气。
于是余念将枝意和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枝意和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余念微弯下腰,空出右手,小心翼翼地避开她擦伤的部位,轻柔地拂去她沾满沙粒的脚背和脚踝。
走进屋,将枝意和放在软塌上,半跪着托起她的脚掌,仔细检查是否还有遗漏的沙砾,用指腹侧面极其耐心地、一粒一粒地将那些顽固地粘附在她皮肤上的沙砾捻起、拈掉。
枝意和哭累了,静静地坐在榻上,抽抽着一瞬不瞬地盯着余念:“臭阿念,你还活着,为什么一点儿消息都不传给我!”
余念坐在枝意和身旁,声音沉郁:“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
枝意和盘腿与余念面对面坐着,握住余念的手,哀戚:“我知道,虹姨她……”
枝意和没有说下去,心尖一阵抽痛,她又想起了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有娘亲和允府所有人……”
余念眼底一冷:“阿和,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死,还有言家,他们的死,都是蓄谋!”
枝意和心下一凛,握着余念的手用力了几分:“念哥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三年前,我得知你与言家军结盟,挥师皇城。彼时,我沉浸在娘的过世之痛中,一心只想去寻你,和你一起救外祖母,于是得言少虞应允,随军入京。
两军合力,势如破竹,终破城门,我们攻进皇宫,找到了被囚禁的陛下。就在我以为尘埃落定,准备脱离队伍去找你时,却异变陡生!
陛下……那个我们拼死救出的陛下!”余念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悲凉:
“他竟突然拔刀,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刀……就结果了言老将军的性命!”
“什么?!”枝意和震惊。
余念忍受着巨大的悲楚:“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陛下他又挥刀砍向了皇后娘娘!还有……言少虞。”
“为什么?!”枝意和失声问道。
“为什么?”余念冷笑:“皆因言氏一门乃是开国功臣,手握兵权,戍守边疆,深得民心,功高震主!圣上早就视言家为眼中钉,肉中刺!可他知道,言家忠义之名为天下所仰,若由他亲自动手屠戮忠良,必将激起滔天民怨,动摇国本!
是以,他精心设下了一个天大的局!他早就知道歆贵妃心念故国,撺掇恽王谋逆复国。
于是他便将计就计,放任恽王作乱!借恽王这把刀,去杀他想杀的人!待两败俱伤,他再以平叛之名出现,不仅能名正言顺地铲除恽王一党,更能将屠戮言家的血债,一并扣在恽王头上!
让世人都以为是恽王叛乱,害死了忠肝义胆的言家满门!而他,则安坐于乱局之中,渔翁得利,一举除去所有心头之患!
他算准了一切,唯独没算到,封尽起父子会趁乱杀入京城,将他囚禁!”
余念的声音带着讽刺:“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有恃无恐,蛰伏以待。因为他知道,言老将军忠君爱国,必定会来救他!他就在宫里,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直到皇后娘娘亲率言家军杀入宫中,他终于等到了他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余念的声音充满了悲愤:“他借此良机,一举剿灭叛贼,再调转刀口,将那些救驾的‘功臣’一网打尽!让世人都以为,是封尽起父子屠戮了拯救社稷的言家军!而他,还是那个最终力挽狂澜、拨乱反正的圣明天子!”
枝意和听得心胆俱寒,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竟能险恶算计到如此地步!所谓的帝王心术,竟是如此的腥风血雨,腌臜不堪!
“言少虞和仅存的亲卫拼死护住了重伤的我,将我藏在尸体中,”余念的声音低沉下去:“因为陛下并不知道我的身份,不知道我是……言家的血脉,所以,在那场混乱中,我被视为普通的言家军,送出城郊乱葬岗,后又一路辗转,被秘密护送到了边关……
我养了一年多的伤,才勉强捡回一条命。伤愈之后,我立刻打探消息,才知道允府……”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皇帝并没有收手!他一直在以清剿叛贼余孽为名,在全国范围内大肆搜捕、屠杀所有与言家有瓜葛的人!无论老幼妇孺,无论是否无辜,他要的,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我不敢回去……”余念抱紧枝意和,试图从她身上汲取力量,同时也确认她真的存在:“我若回去,身份一旦暴露,不仅自身难保,更会牵连到所有帮助我的人,包括你。
我以为我‘死’了,对你才是最好的保护。我不敢想,这三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更不知道,你会遭遇追杀……”
枝意和思绪纷乱,忽地想起:“那,和外祖父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余念讲起了发生在大殿的场景:
“当时,皇后娘娘被皇帝重伤,身躯倒地,皇帝提着滴血的剑,走到她面前,那种撕破伪装,扭曲快意的嘴脸,我至今历历在目……
皇后娘娘满身是血,看着皇帝,竟然笑了,她说:‘没有我们言家为你浴血厮杀,血染疆场,你现在都还可能是个邻国为质、朝不保夕的落魄皇子,遑论登上龙座,或许早就命归黄。’
她的话戳中了皇帝的痛处!他厉声斥骂:‘朕乃真龙天子!天命所归!’
‘天命?封为初!你骗了我们,也骗了天下人……当年我就是被你这副‘心怀天下’、‘忍辱负重’的伪善所蒙蔽!倾尽我言家之力,赌上阖族性命,为你谋夺这至尊之位!我以为,我是在辅佐一位明君,一位能终结乱世、缔造太平的雄主!我为你殚精竭虑,为你扫除障碍,为你稳固后宫,可换来的是什么?!
是年复一年的冷落!是如同摆设般的皇后之位!世人都说歆贵妃独得专宠,说你对她情深义重,是个难得的痴情帝王……哈!哈哈哈!
我也曾妒恨她!我针对了她十数年!我以为是她抢走了你所有的情爱!直到有一天,我与她剑拔弩张,欲将置对方于死地之时,我们才从对方同样充满怨毒和不甘的眼睛里看到真相!
原来,我们两个都错了!都错得离谱!你根本,从未将半分真心给予过任何一个女子!无论是为你生儿育女的我,还是那个被你捧上云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歆贵妃,我们都不过是你棋盘上用来平衡朝局、粉饰太平的棋子!是你用来遮掩你骨子里,对女人那份彻骨厌恶和利用的遮羞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