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抵达福府时,昔日门庭若市的大学士府邸已是一片愁云惨雾。
福伦夫人自那日尔康尔泰入宫后便心绪不宁,右眼皮跳个不停,此刻听到“圣旨到”三个字,更是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福伦强自镇定,整理衣冠,带着阖府上下跪迎天使,心里想着一定要是赐婚圣旨,一定要是赐婚圣旨,心中却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当宣旨太监用尖利而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出乾隆的判决时,整个福府如同被投入了冰窖。
“罪臣福伦,教子无方,纵子行凶,秽乱宫闱,险坏邦交……革去大学士及一切职衔,锁拿入狱,交三司会审,家产抄没……福尔康罪大恶极,施以宫刑,贬入辛者库为奴……福家男丁流放宁古塔,女眷没入辛者库……”
“不——!” 福伦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当场晕厥过去。
下人们哭喊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福伦直挺挺地跪着,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脸色灰败,眼神空洞。
他听着对他、对他的家族、对他的儿子们的最终判决,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抄家、夺职、下狱、流放、为奴……他苦心经营一辈子的福家,他引以为傲的权势和富贵,就在这一夕之间,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臣……领旨……谢恩……” 福伦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成调子。
他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久久没有抬起。
无尽的悔恨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后悔不该被野心蒙蔽,妄想尚主;后悔不该定下那等毒计,害人终害己;后悔不该将尔泰也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如果……如果当初他肯老老实实让尔康去和亲,虽然远离京城,但至少能保住家族的荣耀和所有人的性命……可是,世上没有如果。
他的一个错误决定,将整个福家推入了地狱。
如狼似虎的侍卫上前,毫不客气地摘掉了福伦的顶戴花翎,剥去了他的官服,给他套上了沉重的枷锁。
女眷们的哭嚎声,下人们的惊恐尖叫声,以及家产被查抄的嘈杂声,交织成一曲福家的末日挽歌。
显赫一时的福伦大学士府,就此彻底倾覆。
就在福家陷入一片混乱与绝望之际,乾清宫内,乾隆正亲自接见闻讯赶来的西藏土司巴勒奔。
巴勒奔刚听到女儿在皇宫内苑受伤的消息时,又惊又怒,霍然起身,浓眉倒竖,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皇帝陛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塞娅在您的皇宫里,怎么会受伤?!是谁如此大胆!”
乾隆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心中虽恼福家惹出这等祸事,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帝王的威仪和诚恳。
他抬手示意巴勒奔稍安勿躁,然后将事情经过(当然是经过修饰的版本,重点突出了福尔康的个人罪行)详细说了一遍,最后沉声道:“土司放心,朕已严惩了罪魁祸首。福尔康已被施以宫刑,贬为贱奴,此生与畜生无异。其父福伦,教子无方,已革职下狱,家产抄没,福家男丁流放,女眷为奴。朕定会给土司和塞娅公主一个交代!”
听到乾隆如此严厉的处置,尤其是听到罪魁祸首福尔康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巴勒奔胸中的怒气这才平息了一些。
他重新坐下,脸色依旧凝重,但语气缓和了不少:“皇帝陛下公正严明,巴勒奔佩服。只是……这和亲之事……”
乾隆立刻接口道:“和亲之事照旧!而且,为了表示我大清的歉意和诚意,除了原定的嫁妆,朕决定,将此次和亲的嫁妆,包括水泥、肥皂等物,再增加两成!此外,朕还决定,在吐蕃设立一个‘大清-吐蕃友好制造司’,由我大清派遣工匠携带原料前往,帮助吐蕃生产水泥、玻璃和肥皂。同时,朕允许以竞拍的方式,将水泥和玻璃的制作方子卖给吐蕃商人,由我大清提供技术指导,帮助吐蕃尽快用上这些利民之物。”
巴勒奔听完,眼睛顿时亮了!
增加两成嫁妆已是丰厚,而设立制造司和允许竞拍方子,这简直是天大的好处!
这意味着吐蕃不仅能得到成品,还能逐渐掌握部分生产技术,对于吐蕃的发展至关重要!
这可比单纯的金银财宝有价值多了!
福尔康那个蠢货伤了塞娅,反倒给吐蕃带来了更大的实际利益!
巴勒奔脸上的怒容彻底消失,换上了笑容,他起身抚胸行礼:“皇帝陛下如此厚待,恩重如山!巴勒奔和吐蕃上下感激不尽!小女受伤,乃是意外,是那恶徒个人之过,绝不会影响吐蕃与大清的友谊!和亲之事,全凭陛下做主!”
乾隆见巴勒奔满意,心中也松了口气,便道:“塞娅公主受了惊吓,又有伤在身,朕已让皇后接她在宫中调养两日,土司可随时接她回驿馆安心静养。”
巴勒奔自然应允。
随后,他去翊坤宫探望了女儿,见塞娅气色尚可,伤势也在稳定恢复,皇后照料得无微不至,这才完全放下心来,接女儿回了驿馆。
回到驿馆,屏退左右后,巴勒奔看着女儿,叹了口气:“塞娅,我的明珠,这次让你受委屈了。福尔康那个混蛋已经得到了报应。现在,和亲还要继续,你看……皇上那边,除了五阿哥,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可五阿哥是皇子,不可能跟你回西藏,你若是选他,以后就只能留在京城,和阿爸分开了。” 巴勒奔的语气充满了不舍和担忧。
塞娅靠在软垫上,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醒和冷静。她摇了摇头:“阿爸,我不想选五阿哥,也不想留在京城。”
“那你想选谁?” 巴勒奔疑惑,“其他勋贵子弟,经过这事,只怕也没人敢……或者皇上也不放心再指了。”
塞娅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缓缓道:“阿爸,我选福尔泰。”
“什么?!” 巴勒奔惊得差点跳起来,“你疯了?!那是福尔康的弟弟!是差点……差点欺负了你的那家人的儿子!你怎么能选他?!”
“阿爸,你听我说完。” 塞娅冷静地分析道,“首先,当时在御花园,是他坚决不肯听他哥哥的话伤害我,还因此被他哥哥骂。我气糊涂了拔刀,也是他拦着我,怕我惹出大祸,还因此被我误伤了一刀。这说明,他和他们家人不一样,他至少还有良心和底线。”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带着算计的冷笑:“其次,阿爸,我们和亲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大清和吐蕃的联盟。选谁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形式。选个最强的,像五阿哥,我们反而不好拿捏,还要我背井离乡。选个像福尔泰这样,家族垮了,自己有罪在身,全靠我们给他一条生路的,到了西藏,还不是我们说了算?他想反抗也没那个底气和实力!这可比选个满洲贵胄好控制多了!”
巴勒奔愣住了,仔细琢磨着女儿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塞娅继续加码,带着一丝撒娇和狠厉:“再说了,阿爸,那福尔康如此害我,只是变成太监岂不是太便宜他了?我要把他也要过来!让他作为奴隶跟我去西藏!我要让他日日夜夜看着我这个他曾经看不起、还想害死的公主,如何使唤他的弟弟,如何在他面前享福!我要让他生不如死!到时候,到了我们的地盘,阿爸你再给我多找几个健壮英俊的藏族儿郎,他福尔泰敢说什么?这岂不是比嫁给一个我们管不住的满洲少爷快活多了?”
巴勒奔被女儿这番话彻底说服了,甚至觉得这主意妙极了!
既完成了和亲,又给女儿找了一个出气筒和完全可控的驸马,还能顺便折磨那个罪魁祸首!
他哈哈大笑,拍着女儿的手:“好!好!我的塞娅真是长大了,想得比阿爸还周到!就按你说的办!阿爸明天就进宫去跟皇帝说!”
乾清宫内,乾隆听到巴勒奔的请求时,确实非常诧异。
他万万没想到,塞娅公主竟然会指名要罪臣之弟福尔泰做驸马。
巴勒奔按照和女儿商量好的说辞,一脸“无奈”和“宠溺”:“皇帝陛下,实在惭愧。小女塞娅……她说那日御花园中,多亏了福尔泰正直不阿,不肯与他哥哥同流合污,还在她冲动时出手保护,虽然受了伤,但这份心意让她……唉,女孩子家,心思难测,她说就觉得福尔泰这样的人可靠,非他不嫁了!臣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宠坏了,她这次又受了委屈,臣实在不忍心再违逆她的心意……所以,只好厚着脸皮来向陛下求这个恩典。另外……塞娅那孩子气性大,对福尔康恨之入骨,觉得只是施以宫刑难解心头之恨,恳请陛下将福尔康赐给她为奴,让她带回吐蕃处置……”
乾隆是何等精明,他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这父女俩的算计。
但他并不点破,反而觉得这样处理也不错。
不用牺牲自己的儿子,还能满足塞娅的要求,让和亲顺利进行,至于福尔泰和福尔康的下场,他并不关心。
福尔泰能捡回一条命,还成了驸马,那是他的造化,至于去了之后是享福还是受罪,就看他自己了。
“既然公主青睐,朕岂有不成全之理?” 乾隆爽快地答应了,“只是,福尔泰如今是戴罪之身,其父母也已获罪。若要尚主,这身份上需得料理一下。这样吧,朕即刻下旨,福伦及其夫人贬为庶民,但念在福尔泰尚主有功,特赦其罪,恢复其旗籍,擢升为镶黄旗满洲都统(虚衔,为匹配驸马身份),赐婚西藏塞娅公主,择日完婚,婚后随公主返回吐蕃。至于福尔康,便依公主所言,赐予公主为奴。”
“谢皇帝陛下恩典!” 巴勒奔大喜过望,连忙谢恩。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福尔泰趴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堆上,手臂上的伤口只是被简单包扎,依旧火辣辣地疼。
但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绝望。
八十廷杖还没打,他知道,就算撑过了廷杖,等待他的也是无穷无尽的牢狱之灾,或者更糟。
家族完了,父母兄弟都受了牵连,而他,这个原本被家族当作棋子牺牲的人,最终也难逃厄运。他闭上眼睛,万念俱灰,只求速死。
就在这时,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开锁的声音。
一名太监在一众狱卒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手中捧着明黄的圣旨。
“罪员福尔泰接旨!”
尔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跪下,却因伤势和虚弱而无力动弹。
太监也不勉强,直接展开圣旨,高声宣读。当听到“特赦其罪”、“恢复旗籍”、“擢升都统”、“赐婚塞娅公主”这些字眼时,尔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茫然,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难以置信!
直到太监读完圣旨,笑着对他说“额驸爷,恭喜了,快谢恩吧!”
尔泰才恍恍惚惚地,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圣旨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罪臣……奴才……福尔泰……谢皇上隆恩!谢公主……不杀之恩!谢公主……恩典!”
泪水混杂着脸上的污垢,汹涌而出。这一刻,他心中百感交集。
有对皇恩浩荡的感激,但更多的是对塞娅公主的复杂情感。
他没想到,最终救他出这绝境的,竟然是这个他曾经有些看不上、甚至被家族计划用来“顶缸”的吐蕃公主。
是她的“不计前嫌”(或者说是别有用心的选择),给了他一条生路,虽然这条路是远赴西藏,前途未卜,但至少,他活下来了,而且是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身份——额驸。
他知道,此去西藏,绝非坦途,他或许会面临更多的屈辱和挑战,但比起死亡和家族的覆灭,这已经是上天最大的仁慈。
他对塞娅,除了感激,或许还滋生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妙的愧疚和想要弥补的心情。
命运的齿轮,以一种谁也预料不到的方式,再次转动了回了原本的轨迹,可以这一次的和亲会如前世一般是最后幸福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