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上海时，正值午后。潮湿闷热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与路皓辰记忆中那个北方城市的干爽凛冽截然不同。他独自拖着一个小型行李箱，拒绝了分公司安排的接待，直接打车前往程曦公司为她租住的公寓。
出租车在高架桥上穿梭，窗外是飞速掠过的、陌生而繁华的都市景观。路皓辰的心跳随着目的地的接近，越来越快，几乎要撞破胸腔。那份在飞机上酝酿的“悲壮决心”，在即将面对现实的此刻，逐渐被一种更具体、更磨人的情绪取代——忐忑不安。
他害怕。
害怕看到程曦冰冷的眼神，害怕她连门都不愿意为他打开，害怕她口中说出“我们结束了”这样决绝的话。他一遍遍在脑中预演着见面时的场景，预演着自己该如何开口，才能不显得虚伪，才能最大限度地表达他的悔恨和诚意。可每一个预设的脚本，在想到程曦可能有的反应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伤害已经造成，信任已然破碎。几句道歉，真的能弥补吗？他凭什么要求她原谅？
车子在一个看起来颇为高档的小区门口停下。路皓辰付了钱，深吸一口气，走下出租车。根据地址，他找到了程曦所在的那栋楼。他抬起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个楼层，那个单元。窗帘紧闭着，严严实实，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也仿佛隔绝了所有的希望。
现在是下午，阳光正好。她却把自己关在昏暗的房间里。这个认知让路皓辰的心狠狠一抽，泛起尖锐的疼痛。他几乎能想象到，这些天她是如何在这个陌生的空间里，独自舔舐伤口，被委屈、愤怒和思念反复煎熬。是他，把她逼到了这个境地。
他在楼下站了许久，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进出的住户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也浑然不觉。内心的挣扎几乎要将他撕裂。上去，面对未知的审判；或者，转身离开，保留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但也可能永远失去挽回的机会。
最终，对失去她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迈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单元门，按下了电梯。
站在那扇紧闭的防盗门前，路皓辰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停顿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按响了门铃。
“叮咚——”
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也像一把锤子敲在他的心上。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的心跳漏了一拍，难道她不在家？还是……她不想见他？
他再次按响门铃，这一次，时间更长。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他几乎要绝望，准备第三次伸手时，门内终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很轻，很慢，带着迟疑。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被从里面打开。
门，缓缓地拉开了一道缝隙。
首先映入路皓辰眼帘的，是程曦的身影。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棉质长袖家居服，衣服显得有些空荡，仿佛挂在她身上。然后，他看到了她的脸。
那一刻，路皓辰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眼前的程曦，面容憔悴得让他几乎不敢相认。往日那双神采奕奕、充满灵气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眼眶下是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黑影，眼窝微微凹陷。她的脸颊消瘦了很多，下巴尖得让人心疼，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嘴唇干涩，没有一丝血色。长发随意地拢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更添了几分脆弱感。
她才离开不到十天，却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那个在建筑图纸前自信从容、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在花园里抱着女儿笑得温柔的程曦，此刻像一朵失去水分、濒临枯萎的花。
路皓辰喉咙哽咽，所有在路上准备好的说辞，在见到她这副模样的瞬间，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心疼和悔恨，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宁愿她打他骂他，也好过看到她这样无声地承受着一切，被折磨成这副样子。
程曦显然也没想到门外站着的会是他。在门缝后看到路皓辰身影的那一刹那，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握着门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她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是复杂的情绪翻涌——有惊讶，有慌乱，有心痛，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受伤痕迹。
两人隔着门槛，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只有彼此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最终还是路皓辰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情绪而显得异常沙哑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曦曦……”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程曦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疏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路皓辰喉结滚动，艰难地继续道：“我……我能进去吗？我们……谈谈。”他的语气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恳求，目光紧紧锁住她，生怕她下一秒就会将门关上。
程曦沉默了许久，久到路皓辰几乎以为她会拒绝。她的目光在他憔悴不堪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也看到了他眼中的红血丝和那份深切的痛苦与不安。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松开了握着门把的手，转身缓缓地向屋内走去，算是默许了他进来。
路皓辰心中微微一松，却又立刻被更沉重的情绪压住。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公寓，反手轻轻关上门。
公寓的格局很好，客厅宽敞明亮，原本可以看到很好的江景，但此刻厚重的窗帘遮挡了大部分光线，室内显得十分昏暗，只有几缕阳光顽强地从缝隙中挤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几道孤寂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的气息，茶几上随意放着几个外卖餐盒，还有半杯没喝完、早已冷掉的咖啡。一切都显示着居住者糟糕的生活状态和低落的心情。
程曦走到沙发边，背对着他，双臂微微环抱住自己，这是一个典型的自我保护姿势。
路皓辰看着她的背影，那样单薄，那样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掉。他想起父亲的话——“诚意不是靠嘴说的，是靠行动做的。”他知道，此刻任何苍白的语言都显得多余。他需要做的，是让她感受到他的悔恨，他的心疼，和他想要弥补的决心。
他缓缓走上前，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不敢靠得太近，怕引起她的反感。
“对不起，曦曦。”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对不起……我来了，不是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我只是……只是看到了你现在的样子，我……”他哽住了，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我心疼得快死了。是我混蛋，是我把你逼成这样的。”
程曦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她依旧没有回头。
路皓辰看着她消瘦的背影，继续艰难地说道：“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太轻了，轻得可笑。我不求你立刻原谅我，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告诉你，我这些天都想明白了什么，我错得有多离谱。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让我……重新学习怎么爱你，怎么做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他的话语真挚而恳切，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在这个昏暗的、弥漫着悲伤的上海公寓里，往日光环加身、自信矜傲的路皓辰，彻底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和身段，只为一个挽回心爱之人的机会。
程曦依然沉默着，但环抱着自己的手臂，似乎微微收紧了些。空气中，只能听到她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声。
这场关乎他们未来命运的谈话，才刚刚开始。而路皓辰知道，他面前的路，依然布满荆棘，每一步，都需走得无比小心和真诚。他看着她憔悴的背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多么艰难，他绝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路皓辰看着程曦微微颤动的肩膀，知道她内心的堤坝正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没有再急于靠近，而是就那样站在原地，用目光描摹着她瘦削的背影，仿佛要将这些日子错过的都看回来，更要将她此刻的伤痛刻进心里。
“那天晚上，”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清晰的痛悔，“我冲你吼出那些混账话之后，看着你瞬间苍白的脸，我就已经后悔了。但我被那可悲的骄傲和愚蠢的愤怒蒙住了心，我……我甚至不敢去看你的眼睛。”
程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我逃去了公司，用无穷无尽的工作麻痹自己，好像只要不去面对，问题就不存在。”路皓辰自嘲地苦笑一声，“可我错了，错得离谱。问题不会消失，它只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彻底压垮了我们。”
他向前挪了一小步，依旧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语气变得更加沉重：“我回到庄园，看到浠月，看到她一天天长大，会笑了，会咿咿呀呀地发声了……我才真正意识到我错过了什么。我错过了女儿的成长，更错过了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站在你身边。”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终于触及了那个最核心的痛点：“至于顾俊磊……曦曦，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更不该用那种方式侮辱你。那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是我内心深处的自卑和不安在作祟。”
程曦终于有了反应，她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一些，但依旧没有回头。
路皓辰继续剖析自己，这是他这些天在痛苦中得出的最深刻的认知：“我看到你在自己的领域里发光发热，看到你和志同道合的人探讨专业，我本该为你骄傲。可我……我却感到了恐慌。我害怕自己不够好，害怕跟不上你的脚步，害怕你会发现，原来有比我更理解你、更能与你并肩同行的人。这种恐惧让我变成了一个连我自己都厌恶的、善妒多疑的混蛋。”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我用最糟糕的方式，企图绑住你，却差点永远地失去了你。爸骂我骂得对，我根本不配做你的丈夫，不配得到你的信任和爱。”
“别说了……” 一声极轻的、带着颤抖的声音响起，像羽毛一样拂过寂静的空气。
程曦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她抬起头，看向路皓辰，眼眶通红，里面盈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让它们落下。“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她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疲惫和伤痛，“那些话……像刀子一样。路皓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我不仅仅是因为你怀疑我和顾俊磊！我是因为……因为你根本不信任我！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有了浠月，你却可以那么轻易地否定我的一切！”
泪水终于决堤，顺着她消瘦的脸颊滑落。“我一次次地想跟你沟通，想告诉你我很累，压力很大，想让你多看看我，多抱抱浠月……可你呢？你不是敷衍，就是不耐烦，最后……最后你给了我那样一盆脏水！”她激动起来，胸口起伏着，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路皓辰的心被她的话和眼泪凌迟着。他没有辩解，只是走上前，不顾她的轻微挣扎， gently 却坚定地将她拥入怀中。程曦起初僵硬地抵抗着，拳头抵在他的胸口，但路皓辰没有松开，只是更紧地抱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曦曦……”他在她耳边一遍遍地重复，声音沙哑而痛苦，“是我瞎了，是我聋了，是我被猪油蒙了心。我看到了你的累，感受到了你的疏远，我却选择了最混蛋的方式来应对。我不求你立刻原谅我，我只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让我用以后的所有日子来证明，我配得上你，配得上浠月，配得上我们这个家。”
程曦在他怀里，从最初的挣扎，到逐渐放松，最后变成了无声的哭泣。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衬衫，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心。她哭得像个孩子，将所有压抑的委屈、愤怒、伤心和不安都哭了出来。
路皓辰只是紧紧地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任由她发泄。他知道，这些眼泪，是净化，也是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程曦的哭声渐渐止息，变成了细微的抽噎。她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但眼神里那股冰冷的疏离感，似乎融化了一些。
“浠月……她好吗？”她轻声问，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很好，就是……好像更认卓然了。”路皓辰老实回答，心中酸涩，“她需要妈妈，曦曦。我也……需要你。”
程曦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推开他，走到窗边，刷地一下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午后灿烂的阳光瞬间涌入，将满室的阴霾驱散了大半。她眯着眼，看着窗外生机勃勃的城市，仿佛也在重新审视他们的关系。
“路皓辰，”她背对着他，声音平静了许多，“信任碎了，就像这玻璃，”她抬手轻轻敲了敲窗玻璃，“就算勉强粘起来，裂痕也永远都在。”
路皓辰的心沉了下去。
但程曦接着说道：“但是……如果双方都愿意小心呵护，不再去撞击它，也许……它还能继续为我们挡风遮雨。”她缓缓转过身，阳光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圈光晕，她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透出一种清晰的坚定，“我可以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不是为了浠月，也不是为了路家或者程家，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我们曾经那么美好的过去，也为了……我心里始终放不下的你。”
一股巨大的、近乎狂喜的 relief 席卷了路皓辰，他眼眶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快步上前，再次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这一次，程曦没有抗拒，而是伸出手，轻轻回抱住了他。
“谢谢你，曦曦……谢谢你。”他声音哽咽，“我发誓，我会用我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去修复那道裂痕，我会让你和浠月，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程曦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久违的温暖和安心。她知道，和好如初并不代表问题瞬间消失，未来的路依然需要他们共同用心经营。但至少，他们跨出了最难的第一步——面对、坦诚、以及愿意重新尝试的勇气。
阳光洒满客厅，也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冰冷的公寓，似乎开始慢慢回温。裂痕或许仍在，但爱的根基未倒，就有重新枝繁叶茂的希望。他们失去了一些时间，但幸运的是，他们还有机会，用更多的爱和耐心，去赢回一个更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