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州衙。
州衙门口车马络绎，各色官轿、青篷小车停得满满当当。身着不同品级官袍的官员们互相寒暄作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程式化的热闹与拘谨。今日是云州下辖各县县令、主簿齐聚州衙进行月例汇报的日子。
张经纬刚下马车，便与几位相熟的官员打上照面。
一位身着蓝色七品鸂鶒补子、面容尚显青涩的年轻县令快步上前，拱手行礼，语气带着一丝恭敬与羡慕：“张县男安好！”
张经纬因功获封县男，虽非实职，但爵位尊崇，故同级县令也以爵位相称以示尊重。
张经纬含笑回礼，姿态从容：“李县令多礼了。”
旁边一位身着绿色八品黄鹂补子的主簿也连忙拱手：“张县男好。”
张经纬同样客气回应：“王主簿多礼了。”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风风火火地穿过人群，正是巡检杨昭。他看到张经纬，眼睛一亮，抱拳笑道：“哟，张县男！今日来得够早啊！五石散案一别，半月未见，您可是愈发精神了！”
张经纬对这位并肩作战过的同僚印象颇佳，笑着邀请：“杨巡检辛苦。今夜我留宿云州，不如找个地方喝几杯？叙叙旧。”
杨昭脸上露出遗憾，指了指自己腰间的佩刀和腰牌：“多谢县男美意！实在不巧，今夜卑职当值，职责在身，不宜饮酒。改日！改日卑职做东，定要好好敬县男几杯！”
“好，一言为定！”张经纬点头应下。
正寒暄间，一个州衙的吏员匆匆从议事厅探出头来，朝着廊下众人挥手低喊：“快快快！太守到了！各位大人速速入厅！”
原本喧闹的廊下瞬间安静下来，官员们整理衣冠，鱼贯而入。低语声在人群中响起：
“太尊今日怎地才到？比往日迟了些。”
“定是在公廨处理紧要公文，耽搁了。太尊勤政，夙夜匪懈，我等皆知。”
“正是！吾等为之下官，当以太尊为楷模，克己奉公啊！”
议事厅内，气氛肃穆。
主堂上，摆放着数张太师椅，是给下辖几位县令的座位。外堂则站着云州本州及各县的主簿、典史等佐贰官员。云州太守刘延之身着白鹇补子官袍，端坐主位，面容清癯，目光沉静，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官威。他虽年近五旬，但精神矍铄，此刻正端着一盏茶，慢慢啜饮，等待众人安静。
待官员们各自站定坐好，厅内落针可闻。刘延之放下茶盏，目光缓缓扫过堂下，声音平和却极具穿透力：
“各位同僚，辛苦了。”
堂下众官齐声躬身回应：“太尊辛苦！”
“今日月例，并无新政颁布。”刘延之开门见山，“各县去岁秋税，在上个征收点皆已足额完成，甚好。今日便着重听听民生、治安、商贸诸项。诸位依次禀报吧。”他看向坐在左侧首位的浑元县令。
浑元李县令立刻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卷厚厚的折子，清了清嗓子，开始抑扬顿挫地念诵起来。内容无非是“境内承平”、“百姓乐业”、“偶有小窃，已着捕快缉拿”、“商路畅通，市集繁荣”等套话，但篇幅冗长，细节堆砌。接着是兴荣县令、佐元县令，无一例外，都是捧着厚厚的奏报文书，字斟句酌，生怕遗漏了什么，汇报时间一个比一个长。
轮到张经纬时，他施施然起身。与其他三位县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手中空空如也，并未拿出厚厚的文书。在众人略带诧异的目光中，他从容地从怀里掏出一卷……卷轴？这卷轴展开，并非寻常的竖行长卷，而是一张横置的、质地坚韧的熟宣纸。
“老师。”张经纬将卷轴双手奉上，“学生近日尝试了一种新的记录方式，将高阳县本月所有民政事务、钱粮出入、治安案件、商贸动态以及官吏考绩等项，汇总于此。学生称之为……‘Excel’。”
“衣克赛而”刘延之微微蹙眉，这个陌生的词汇让他有些疑惑。他接过卷轴，在书案上缓缓展开。
整个议事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摊开的纸上。只见纸上并非密密麻麻的文字，而是用极其工整的墨线，横平竖直地划分出整齐的格子！横向是日期（从月初一到月末三十），纵向则清晰地列出各个项目：民政（细分为：诉讼、赈济、徭役）、钱粮（入库、出库、结余）、治安（案件数、破获数、在逃数）、商贸（集市税额、商队过税、大宗交易）、勘考（官吏姓名、评价等）。每个格子内，都用极其简洁的数字或短语填写着当日或当月的数据！一目了然！
刘延之原本平静的脸上，渐渐露出惊异之色。他捋着胡须，目光在那张“表格”上反复流连，从月初快速扫到月末，又从民政看到勘考，越看眼睛越亮。这份汇报，摒弃了一切虚词套话，只留下最核心的数据和事件，清晰、直观、高效！他忍不住低声赞叹：“妙！妙啊！经纬，此物……此物甚妙！每日事项，清晰明了，详实却又异常精简！阅者一目了然，撰者亦省却诸多繁文缛节！好！好一个‘表格’！”
他这番评价一出，议事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窸窸窣窣”声。其他三位县令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外堂站着的官员们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脸上充满了好奇与震惊。
“太尊，可否容下官……一看？”浑元李县令忍不住开口。
“自然。”刘延之心情大好，示意吏员将表格传给三位县令传阅。
表格在三人手中传递，惊叹声此起彼伏：
“果然！不愧是破获大案的张县男！心思奇巧！如此月例，竟能浓缩于一张纸上！阅者观之如掌上观纹，撰者录之亦事半功倍！”
“奇哉！妙哉！敢问县男，此等行文格式，究竟是何名堂？唤作‘衣克赛而’？不知源于何典？是何样式？”兴荣王县令看得啧啧称奇。
浑元李县令更是直接问道：“这‘衣克赛而’（他模仿张经纬的发音），莫非是西域胡邦传来的新奇文体？”
张经纬正要解释这是自己“发明”的，却见主位上的刘延之捋须微笑，眼中闪烁着博学与洞见的光芒，朗声道：
“非也！此非胡邦之物，实乃我中原古已有之的‘老物件’了！尔等可曾记得？上古天元王朝（奴隶制王朝），初民以绳结记事，大事大结，小事小结。及至天分列国（类似于春秋战国）纷争之时，已有演化，以网结记事，横经竖纬，各司其职，条理渐明！此‘表格’之雏形也！直至我儒圣先师，删述六经，定文字，立规制，方有‘册’、‘典’等今用之文体。经纬此法，不过是追本溯源，将古之网结记事之理，以笔墨重现于纸上，化繁为简，返璞归真罢了！此乃古法新用，大善！”
张经纬听得目瞪口呆，心中仿佛有一万头神兽奔腾而过：我尼玛！这Excel表格……敢情还真是咱老祖宗玩剩下的？！这……这不得找微软收点专利费？！
他面上露出无比“敬佩”的神情，深深一揖：“老师博古通今，学究天人！学生这点微末伎俩，竟能被老师溯源至上古天元！学生……五体投地！” 这马屁拍得他自己都觉得有点麻。
刘延之被学生这恰到好处的恭维和“古法重现”的解读说得心花怒放，抚掌笑道：“经纬过谦了！你能想到此法，并付诸实用，便是大功一件！此‘表格’样式，简明高效，实乃官场行文之一大创举！我定当专疏奏明礼部，请为新式公文开一‘表’体！若得推行，经纬，你功不可没啊！”
“多谢老师提携！”张经纬再次躬身，心中暗喜，这推广Excel……哦不，是推广“表体”公文的大功，算是稳了。
话题转回正事，刘延之收敛笑容，正色道：“经纬，前番你破获高阳五石散大案，擒拿首恶，肃清地方，此乃大功，州府已为你叙功上报。只是……”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询问，“案中从犯如石崇山等，皆依律押送京城，待秋后由刑部会同大理寺复核后行刑。为何独独对那高阳主簿萧可为，你判了‘斩立决’，并言明在本地行刑？”
张经纬早有准备，朗声答道：“回老师。学生以为，石崇山等主犯，其罪孽深重，牵连甚广，押解京师由三司会审定罪，昭告天下，正显国法森严。然萧可为不同，他乃本地父母官！身为朝廷命官，却知法犯法，助纣为虐，其行径对高阳百姓伤害尤甚！民愤极大！若将其也押往京城，路途遥远，变数丛生，且难泄本地百姓心头之恨！学生以为，为官者犯法，更应就地严惩，以儆效尤，方能最快平息民怨，彰显朝廷整肃吏治、为民做主的决心！故判其斩立决，于高阳明正典刑，以安民心！”
刘延之仔细听着，缓缓点头：“嗯……此论……倒也合理。法理不外乎人情，更需兼顾民情。你的文书卷宗，州府已复核无误。待你回高阳后，便可依律执行。”
“学生遵命。”张经纬应道。
刘延之又想起一事，语气略显凝重：“还有那妖道沈开阳，你请判极刑凌迟……此獠罪恶滔天，罄竹难书，处以极刑亦不为过。为师……也明白你心中激愤，支持你严惩此獠以告慰冤魂、震慑妖邪。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我朝自太祖仁皇帝起，为显仁德宽恕，已明令废除凌迟等肉刑酷法，百余年未曾施用。此事若处理不当，恐遭朝野清流非议，授人以柄，说你滥用酷刑，有违仁政。你需……万分谨慎，妥善处置，切莫因一时之快，反陷自身于被动。”
张经纬感受到老师话语中的关切和提醒，郑重抱拳：“老师教诲，学生铭记于心。学生自当谨守程序，妥善安排，绝不给宵小之辈留下口实。”
刘延之见他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言。他环视堂下众官，朗声道：“今日月例，诸位同僚皆有详报，经纬此‘表’，更是令人耳目一新，收获颇丰！望诸位回任后，以经纬为榜样，勤于政务，勇于任事，更需开拓思路，便民利政！来日方长，还望诸位同僚，同心戮力，为朝廷分忧，为黎民造福！”
堂下众官，无论县令主簿，皆齐齐躬身，肃然应诺：
“谨遵太尊教诲！吾等必当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