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居所,前院。
钱明亦步亦趋地跟在张经纬身后,看着他为元亮一家安排宅邸,心里跟猫抓似的痒痒,终于忍不住凑上前,腆着脸笑道:“少爷,您对元师爷可真够意思!那么大一处宅子说给就给了……您看,小的我跟了您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什么时候也发发善心,赏小的我一处宅子呗?不用两进,一进的就行!”
张经纬正琢磨着元亮母亲态度的转变,闻言停下脚步,斜睨了钱明一眼,语气里充满了毫不留情的鄙夷:“切!就你?你写过几篇像样的文章?认得全《千字文》吗?拿篇最简单的策论给你,怕是你连读都读不通顺吧?还想要宅子?你个泥腿子出身,心里没点数吗?”
他越说越来气,指着钱明的鼻子数落:“你再看看你,自打来了高阳,除了跟着我瞎转悠,就是跟你那帮狐朋狗友喝酒赌钱!我一个月给你开两贯钱的月钱,这在军中都是队正级别的饷银了,还不够你花的!你自己说说,你攒下几个子儿了?”
钱明被戳到痛处,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那……那不一样……”
“还有!” 张经纬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前阵子看你闲着,把西市那间成衣铺子交给你打理,结果呢?不到半个月,账目亏空得一塌糊涂!要不是你媳妇陆小巧及时发现,挽着袖子去店里亲自坐镇,又是招呼女客又是盘账,帮你把窟窿堵上,你早就把裤子都赔进去,光着屁股回来见我了!你还好意思提宅子?”
钱明被骂得抬不起头,但听到“铺子”的事,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委屈,梗着脖子反驳:“少爷,有一说一啊!您……您给我的那铺子,它……它是卖女人内衣的!我一个大老爷们,五大三粗的,往那儿一站,哪个女客敢进来?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去管那些肚兜、亵裤的生意啊!您看梁大海,管的是高阳工坊,身边百来号工人围着多气派!王二狗,管着车马行和安保,也算威风!再不济,刘关金那小子,您还给了他一个云州城外的小庄子让他打理呢!怎么就我……”
“嘿!你还敢顶嘴?!” 张经纬被他这番“有理有据”的狡辩气得扬起手,作势要打。
钱明吓得脖子一缩,下意识地抬手护住脑袋。
然而,张经纬的手扬到半空,却又硬生生收了回来,他悻悻地甩了甩袖子,自我安慰道:“哼!我一个斯文人,读圣贤书的,岂能跟你这莽夫一般见识!非逼我动手,真是有辱斯文!”
钱明见他没有真打,立刻又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凑上来拍马屁:“是是是!少爷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别跟我这粗人一般计较!我以后一定跟媳妇好好学,把铺子管好,多攒钱,争取早点自己买宅子,绝不让少爷您操心!”
张经纬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刚要再训斥几句,忽然——
“啊——!”
一声尖锐的、充满恐惧的女子尖叫从内院方向传来,打破了傍晚的宁静。
钱明瞬间收起玩笑之色,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低声道:“咋啦?有贼人摸进内院了?”
只见一个穿着丫鬟服饰、身影瘦小的女孩,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从月亮门里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湿漉漉的洗衣木盆,盆里的衣物撒了一地。她脸色惨白,看到张经纬和钱明,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扔下木盆就想往相反的方向跑。
“逮住她!” 张经纬眉头一皱,立刻下令。
钱明反应极快,一个箭步蹿出,如同老鹰抓小鸡般,轻而易举地就将那试图逃跑的小丫鬟拎了回来,按在原地。
那丫鬟,正是珊瑚。她被钱明铁钳般的大手抓着,挣扎不得,极度的恐惧让她浑身抖如筛糠,双腿一软,竟然失禁了。
“干什么的?” 钱明皱着眉头,嫌恶地打量着她,“瞧着面生得很,我咋没见过你?新来的?鬼鬼祟祟跑什么?”
珊瑚吓得小脸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地重复:“我不知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求求你们……”
张经纬走近几步,借着夕阳的余晖仔细端详了一下珊瑚那张虽然脏污却依稀可辨轮廓的脸。一个模糊的记忆瞬间被勾起,他眼神一凛,语气骤然变得冰冷:
“哈!我想起来了!你是魏佳佳身边的丫鬟!叫……叫珊瑚是吧?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跑到我府里来!说!你又想使什么坏?是不是你那主子还不死心,派你来打探消息,或者还想下毒?!”
听到“魏佳佳”、“下毒”这些字眼,珊瑚如同被雷击中,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拼命摇头,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下,声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
“我……不……我没有……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杀了我吧……别再折磨我了……”她似乎已经恐惧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一种求死的绝望。
张经纬和钱明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的疑窦和警惕更深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疑云密布的时刻,老管家张六气喘吁吁地从内院赶了过来,看到眼前这一幕,连忙喊道:“少爷!少爷!嗨哟!快放下,快放下!这是……这是少夫人今日刚买回来的丫鬟,自己人!这是干什么呀!”
张经纬闻言,非但没有松手,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他盯着瑟瑟发抖的珊瑚,冷冷道:“六叔不说我还忘了这一茬。凝香那贱人及其党羽,事发之后不是都被我判了罪,打入了奴籍,分售各处了吗?怎么这个贴身帮凶,又会出现在这里,还被买回了府上?” 他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质疑。
“我买的!” 一个清亮而坚定的声音从月亮门内传来。只见皇甫灵快步走出,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神色。
那珊瑚一见到皇甫灵,仿佛溺水之人看到了唯一的浮木,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钱明的钳制,连滚带爬地躲到了皇甫灵身后,死死抓住她的衣角,将脸埋在她身后,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张经纬见妻子出面维护,语气放缓了些,但依旧坚持原则,指着她身后的珊瑚道:“灵妹,你糊涂了?你忘了当初是谁帮着那恶妇给你下药?就是她!这个丫鬟!她曾经害过你,害得你险些……我绝不能容许任何一个曾经伤害过你的人留在府里,留在你身边!”
皇甫灵将吓得几乎瘫软的珊瑚往身后护了护,迎上张经纬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害我的是魏佳佳那个恶妇!是她指使了一切!珊瑚……她当时也只是个身不由己、听命行事的可怜丫鬟罢了。她若有选择,何至于此?你看她现在这副样子,神志不清,遍体鳞伤,难道不正是被那恶妇牵连、受尽折磨的证明吗?”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张经纬的语气再次强硬起来,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我不管她可不可怜!只要她曾经参与过伤害你,我就绝不能容她!这是我的底线!”
皇甫灵见他如此坚决,丝毫不顾及自己的感受和意愿,眼圈微微泛红,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委屈和怒气:“你……你吼我?!”
张经纬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弄得一愣,气势瞬间矮了半截,下意识地反驳:“啊?我……我有吗?”
旁边的钱明看热闹不嫌事大,非常“诚实”地小声补刀:“少爷,你吼了,声音还挺大……”
皇甫灵得到“认证”,更是气恼,瞪着张经纬:“你敢吼我!为了一个丫鬟,你竟然吼我!”
张经纬看着妻子那委屈又带着点倔强的眼神,再看看她身后那个抖成一团、确实可怜兮兮的珊瑚,心头一阵烦躁又无奈。他想起之前养“大黄”的事,也是这般争执,最终自己妥协。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带着一种“算了算了,我认栽”的疲惫和宠溺(跟切确的说,是纵容),挥了挥手,语气软了下来:
“我……唉!我哪有吼你……罢了罢了……这个有过罪奴。你想养便养吧,反正咱们家也不差那点米粮。只是……她痴呆了,还能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