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朱厚照召见内阁众臣前来暖阁议事,有两件事已经摆在了高台面,让高高在上的神仙们躲也躲不掉,一个是礼部科上疏乞定宗藩事。一个是户部科上疏乞核天下田亩事。
两个奏本也就是一前一后送到了通政司,然后汇总呈到了御前,大概是心有灵犀,内阁毛纪、王琼、乔宇、王宪等人早早地就在文渊阁等候皇帝传旨召见。今日内阁难得一片和气,众人之间,乔宇和王宪说着悄悄话,而张仑和秦金似乎在聊些什么笑话,满脸笑容。夏言则一本正经目不斜视。毛纪则坐在首辅位置上闭目养神。
众人都知道照例像这种事不是几个阁臣就能定下来的,要上大朝会的。今日所议无非是先推哪个条例而已。
不一会,文渊阁外就传来声音:“有旨意。”于是众人便鱼贯而出,走至屋外,就见是司礼监文书太监张大顺立在外面。于是众人便纷纷下跪异口同声道:“臣接旨。”
张大顺略微清了嗓子便道:“召阁臣入宫觐见。”传完旨就笑道连忙请阁臣起身。
众人待送走张大顺,毛纪便回身对着几人道:“咱们也都进宫,今日要议什么事,也都大差不差。礼、户两科上了本子,也是原本陛下亲自盯着的事,如今摆到了台面上,召我们去也都议论,然后就下礼部、户部覆议,就颁发全国了。”
众人闻言也都点点头。
“可是,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到了暖阁,陛下想要一起发,咱们也都拦着些。”毛纪话题一转,“两个一起发,精力不够,容易出乱子。”
众人闻言心中各有计较,便随着毛纪去暖阁觐见。
进了暖阁里,众人行完礼,平身后,朱厚照今日一身明黄团龙常服,头戴翼善冠,正襟危坐的坐在榻上:“方才尔辈进宫前,朕先去了奉先殿,在列祖列宗牌位前进香。”暖阁里一片寂静中,朱厚照不知为何,忽然有些紧张了起来,“自太祖高皇帝到朕,已是八世。太祖、太宗功高,朕不能比肩,然朕登基二十载,国朝至今百五十年,朝廷什么情况,尔辈大臣应当清楚。”朱厚照说着扫视着屋内几人,“朕登基时,北面鞑虏猖狂,屡屡犯边,大同、宣府屡屡告急,京营兵不能制,朕建西官厅用以训练士卒兵,才有后来携带军士,于应州打的鞑虏不敢再大规模南下,南面佛郎机又犯我海疆,幸赖大臣方能靖海平波,这还是对外,对内么,有贼刘七、王堂,藩王更是忤逆作乱,国事艰难,我们群臣携手,还是走过来了。皇考以仁孝治国,朕之以严为政也是继皇考之遗命,然朕仍秉持中庸之道,以求治世,并非一味以严治国,自正德十六年各地府县报有灾伤,太仓银不够,为百姓计,为祖宗江山计,敬天法祖,蠲免钱粮,固然少进了许多银子,但百姓起码度过了危难,自王堂之后,再无大规模作乱。可是劣官豪绅却不体谅国家朝廷之艰难,每年征收国赋,豪绅逃避赋税,拖欠钱粮,酷吏鞭挞勒索,气压良善酿成大变,然后朝廷兴师平叛。我们辛辛苦苦积攒的钱粮用在镇压贼匪上,却让他们得了好处!”
朱厚照说到这里,脸色已经是变得冰冷起来:“大约是瞧着朕是个马上天子,不大理睬庶政,将国事托付给内阁,让一个八岁孩童去主持国务会议!便以为我们朱家父子好欺负。”
话音刚落,众臣纷纷下跪,叩头道:“臣等有罪,乞陛下责罚。”
“平身,”朱厚照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尔辈大臣无错,万方有罪 罪在朕躬,朕不敏,也知道祖宗创业艰难,大好河山岂能在朕手上坏掉?尔辈大臣忠心国事,国事方能好转,各地贤良屡屡上奏,陈述弊政,可见大部分还都是好的,所以朕上不能辜负祖宗,下不能辜负万民,今日所议论乃礼、户两科上疏一则乞定宗藩事,一个是户部科上疏乞核天下田亩事,朕知道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朕也记得以前朕说过暂缓宗藩条例,只是如今各地宗藩册封已经暂定两年有余,宗室怨恨,既然如此,不如一起议论了,是一起发出,还是先宗藩条例,再清丈条例,两者做个先后出来。尔辈如何计较?”
众人闻言心中便道:“果然是了。”只是个人心中心思不一。
毛纪想的是:“国事这两年还不容易平静下来,能不折腾就不折腾,就是要做,也从清丈条例开始。毕竟你做皇帝这些年,藩王对你怨声载道,你下九泉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王琼想的是:“两个一起发出最好,毕竟亲生子还未出生,你这做父亲的为了儿子,也加把劲才是!”
而秦金、夏言则是:“当然是先丈田才是了。”
张仑更是偏向从丈田开始。
乔宇、王宪却是心思单纯,认为怎么做都行。
“陛下刚刚所言,真真是至理名言,国家没钱什么事都办不成,宗藩怨声载道的根源,还不是因为朝廷没钱?只要有了钱财,什么事都好解了。”秦金首先开口道,“臣乞先丈田,再宗藩。”
夏言闻言道:“臣附议。”
张仑也道:“臣附议。”
王琼却道:“启奏陛下,丈田没有个三五年是不会有结果的,到时候宗藩怎么办?还不如将宗藩条例一起下发,也好对他们有个说明,衙门也好有个依据。既然做了,两者都做下去。完全没问题。”
王琼话音刚落,毛纪不可思议的看了他一眼,心中骂道:“祸国殃民的贼子!”顿时气的胡须乱颤。“启奏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做事岂能大动干戈?陛下以严为政,臣等无不知晓。然宗藩事涉天家骨肉,当年仁宗皇帝、宣宗皇帝定禄米条例,无不是斟酌再三。今各地亲王宗室多有怨言,若此时并推两事,恐生 ' 急政 ' 之议...臣乞陛下慎重,先丈田,再颁发宗藩条例。”
“只是宗藩禄米每年耗银百万,若不先定条例,即便丈出田亩,银钱也填了宗室的无底洞。”说着王琼微微欠身道,“陛下,臣知道有司担心,正德十八年陛下先差官分赴各省,宣谕宗藩具奏意见,然后各部汇议,颁发条例也有他们的意见,他们还能说什么?可差中官、镇守太监分赴各王府说明宗藩条例,再差官清丈北直隶、山东等地田亩,这两处是勋贵聚集地,若能厘清,别处便好推行。”
毛纪听得心惊,这办法看似周全,实则藏着机锋 —— 先拿勋贵开刀,既是讨好皇帝,又可借清丈打压异己。他刚要开口,却见朱厚照微微颔首,手指敲了敲御案:“这法子倒好,只是科道官若被收买...”
话未说完,张仑突然出列:“陛下可令锦衣卫协查 ——”
“英国公” 毛纪突然厉声打断,“锦衣卫干预民政,岂是祖宗成法?”殿中气氛骤紧。
张仑却笑道:\"太祖皇帝设锦衣卫,本为纠察百官,如今豪绅屡犯国法,不用此辈,何以震慑?”
朱厚照看着他对峙,忽然想道:“毛纪说的对,清丈田亩本是好事,如果锦衣卫正大光明干涉,反而事得其反。” “这样吧,”终于开口,“宗藩条例先下廷议,着礼部会同宗正拟出草案,两月内呈朕。清丈田亩一事,先从北直隶开始,由户部牵头。” 他顿了顿,见王琼面露喜色,毛纪欲言又止,又道:“至于锦衣卫...”扫了眼殿角侍立的太监,“暂不用,只着科道官随行,有贪墨舞弊者,许便宜参奏。”
此言既出,张仑虽有些失望,却也叩首谢恩。毛纪暗松一口气,知道皇帝终究顾全了祖制。
朱厚照忽然起身,走到毛纪身边:“毛先生年事已高,明日我差张宗说送辽东参片去府上。”
毛纪闻言眼眶微热,想起弘治爷临终前也是这般殷切,不想二十年后,君臣仍要在这暖阁里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