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年,闰腊月,寒气已深过骨髓。京师的北风如刀,裹挟着细碎雪霰,抽打在会同馆高耸的檐角与厚重的朱漆大门上,发出呜咽般的尖啸。经过一晚,檐下冰凌垂挂,根根如倒悬的枪戟,早早有吏员拿着长竹竿将冰凌一一敲打下来。
外面虽然冻的人手疼,馆内正堂却是一番天地。巨大的铜炭盆里,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赤红的火苗无声吞吐,将寒气逼退至角落。暖意融融,带着一丝干燥的木炭香气,弥漫了整个厅堂。
堂中主位,端坐着礼部尚书何孟春。他身着绯色仙鹤补子官袍,腰束玉带,面容清癯,下颌几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此刻,他眼帘微垂,目光落在手中一盏刚刚奉上的青花缠枝莲纹盖碗上,碗内新沏的六安瓜片茶汤色澄碧,热气袅袅,氤氲了他的面容。
堂下左右,分坐着三人。左首第一位,是个生面孔,身形高大,深目高鼻,一头卷曲的褐发被仔细束在脑后,深蓝色的天鹅绒外袍剪裁合体,正是新近抵达的佛郎机正使,苏萨。他身旁坐着一位穿着黑色教士袍、颈悬银质十字架的中年人,须发皆黑,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低垂,口中似有极细微的默祷之词,正是副使兼教士桑托斯。右首下位,则是个精神焕发之人,面色红润,正是滞留大明京城已有年余的旧使臣皮莱资。
他则穿了一件大明寻常士大夫日常所穿的棉袍,双手拢在袖中,肩膀习惯性地微微瑟缩着,目光偶尔飞快地扫过主位上的何孟春,又迅速垂下,眼珠子打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会同馆的仆役悄无声息地往来,为客人奉上热茶。茶香、炭火气、还有佛郎机人身上淡淡的异域熏香气息,在这暖阁中奇异地混合着。
何孟春终于抬起了眼。那目光平和,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仪,缓缓扫过堂下三人,最终落在正使苏萨身上。他放下茶盏,青花瓷底与紫檀木几案相触,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嗒”声,在这寂静的堂中却异常清晰。
“苏萨使臣,”何孟春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沉稳,“尔佛郎机国,前两年兵犯我广东屯门,天兵奋起,海波涤荡,终使狂澜息止。此战火之痛,生灵之哀,皆因贵国恃强凌弱、不明王道所致。”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皮莱资,后者身体明显一颤,头垂得更低。“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我天朝上国,怀柔远人,向以仁义为本。今贵国幡然醒悟,再遣使节,意欲重修旧好,通商有无。此乃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缓,却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然,天朝体统,自有法度。尔等此番诚意几何?所求者何?不妨直言。”
怀柔远人,礼也。然夷狄素来畏威而不怀德。屯门一战,虽挫其锋,宦海沉浮几十年,岂不知彼辈狼子野心,岂肯真心俯首?观其新使,衣冠楚楚,然眉宇间难掩桀骜。此番前来,必有非常之请。 何孟春心中思忖,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
苏萨在何孟春目光注视下,挺直了背脊。他深吸一口气,显然早有腹稿,用带着浓重异域腔调却还算清晰的官话回应道:“尊敬的尚书老爷,我,佛郎机国王特使,苏萨,谨代表我国国王陛下,向伟大的大明皇帝陛下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与最诚挚的歉意。”他微微欠身,“屯门之事,实乃地方将领不明上意,擅起刀兵,铸成大错。我国国王陛下闻之,震怒不已,已将肇事者严惩。陛下深切知晓,唯有沐浴在大明皇帝的仁德光辉之下,遵循天朝上国的法度与礼仪,方能得享通商之利,长治久安。”
他顿了顿,观察着何孟春的脸色,见对方依旧平静如古井之水,便继续道:“我佛郎机远在泰西,仰慕中华物华天宝,心仪已久。然大海茫茫,波涛险恶。我国商船远航万里,历尽风涛之险,抵达贵国海疆,所求者,不过一安稳停泊、卸货贸易、整修船只之所在。”他双手恭敬地捧起一份用羊皮纸书写、盖有火漆印章的文书,由旁边的通事上前接过,再小心地转呈至何孟春案前。“此乃我国国王陛下亲笔签署之国书,恳请天朝上国,念及两国交好通商之大利,特准我国商船在贵国广东沿海,择一荒僻小岛或港湾,暂作栖身之所,以便装卸货物,整饬舟楫。我王保证,必当恪守天朝律令,缴纳应许之税课,绝不滋扰地方百姓分毫。”
何孟春并未立刻去碰那份羊皮纸国书。他的指尖在青花茶盏温润的瓷壁上缓缓摩挲着,目光垂落于茶汤之上,心中却是另一番打算:同意了,这岂不是割地?
暖阁中一时陷入沉寂,只闻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这沉默带着无形的压力,让堂下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教士桑托斯一直低垂的头微微抬起,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虔诚与焦灼的神情,他双手紧紧握住胸前的十字架,嘴唇无声地翕动。皮莱资则把头埋得更深,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仿佛想把自己缩进那件崭新的棉袍里消失掉。只有苏萨,强自维持着镇定,但紧握扶手、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如果明朝的官员同意了这项请求,那么对于王国来说商品就有了面向中国、日本、朝鲜的中转站。这对于日后国家贸易是有着极大好处的,现在和伽利略远航时不一样了。
良久,何孟春才缓缓抬眼,目光如冰层下深不可测的潭水,平静地投向苏萨:“苏萨使臣此言,倒是恳切。”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本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然我圣天子德被寰宇,体恤远人跋涉艰辛,故于广东设市舶,许诸藩贡舶于指定口岸贸易,此乃浩荡皇恩。”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缓,却字字千钧,“至于尔等所求,在沿海择地‘暂作栖身之所’……” 他微微一顿,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一顿,那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此非寻常‘栖身’,实乃欲求一专属于佛郎机之据点。此例一开,他国效仿,纷至沓来,我大明万里海疆,岂非藩篱尽撤,门户洞开?此非‘请’,实乃‘僭’也。”
“僭”字出口,翻译的通事顿时心惊肉跳,也在思考如何尽量将这个字翻译的符合葡萄牙语,于是三人一旁的通事便用葡萄牙语将这个字说了出来:“啊特雷维门土”。
苏萨闻言脸色瞬间变了,褐色的瞳孔猛地收缩。桑托斯教士握着十字架的手比划着,低声惊呼了一句含糊不清的拉丁语祷词。皮莱资更是浑身一颤,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恐惧,好不容易挽回的印象,难不成要覆水东流?
苏萨急忙离座,用着学会的大明礼仪,深深一揖,几乎及地,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尚书老爷明鉴!我等绝无僭越天朝法度之心!所求之地,不过弹丸之所,荒芜贫瘠,却为租赁。我佛郎机愿出重金,岁岁纳贡,只求暂得片瓦容身,便于贸易,绝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此心上帝不上天可鉴!”
何孟春看着他躬身不起的姿态,神色未有丝毫松动。他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才道:“重金?纳贡?”他轻轻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俯视的穿透力,“天朝富有四海,岂缺尔等些许金银?《孟子》有云:‘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 我大明以德服人,以礼驭远,岂能以尺寸之地易锱铢之利?此非驭远之道,实乃开门揖盗之始!”
苏萨心中焦急,此次访问大明是受邀明国皇帝之请,葡萄牙从王室到平民对这次出访大明都抱着极大热情,国王若昂三世更是千叮咛万嘱咐的说:“此次去往中华出使,葡萄牙是整个欧罗巴的第一国,无论如何不要惹怒他们的皇帝,尽量委婉、巧妙、和气的促成一些条约出来。”
而苏萨更是清楚:自达·伽马开启远航时代,葡萄牙的海外发现事业便超出了任何大商人或王子的财力极限。为了维持庞大的远洋船队、支付军队的粮饷与弹药等巨额开支,不得不仰赖国库支撑。然而,这些投入并未获得相应的回报。更糟的是,葡萄牙人在全球各地频频遭遇厄运:驻军被歼、商站遭焚、舰船被击沉。尽管初期凭借巨舰大炮尚能维持威慑,但随着占领区域不断扩张,其兵员匮乏的致命弱点日益暴露。
在印度,关键要塞屡遭当地势力或阿拉伯人的围攻;在满剌加等地,荷兰人的侵扰也接踵而至。维持这些据点的所有开销,都必须从海外贸易的收益中挤出。正是在这种捉襟见肘的困境下,葡萄牙国王才同意与中国共管满剌加。引入中国的力量,意味着一旦荷兰人再行骚扰,明朝政府必然介入——这对葡萄牙而言无疑是绝佳的转机。
此外,东方商品的采购成本持续攀升。若能借助明国在这片广袤区域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建立有效的中转体系,运营成本将大幅降低。因此,获取明朝的支持,对葡萄牙控制成本、维系东方贸易网络至关重要。
可是如今面前的这个负责外交的大臣似乎压根就不想和谈,我租个小岛用作周转之地,这不是很合常理吗?无奈之下便看向皮莱资。
皮莱资见此硬着头皮道:“尊敬的尚书老爷,我们只是请求,许与不许,皆在您的政府和皇帝做决定,但是我们是受大皇帝陛下邀请,而出使贵国,我们是带着和平的诚意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