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见张宗说似乎有事,接着问道:“你还有甚事?”
张宗说接着道:“臣闻浙江市舶司奏请兼管海道事的奏本被驳回了,臣乞皇商局组建船队,用以贸易琉球、日本、吕宋。”
朱厚照便否决道:“这事儿不是否了么,你怎么又提?”
“陛下,臣今日冒死进言,实为内帑计,为陛下计。浙江市舶司所请虽被驳斥,然其欲疏通海道、增裕国用之本心,臣斗胆揣度,或与皇商局为万岁爷分忧之念不谋而合。”
朱厚照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身体向后靠了靠,倚在软靠上,目光落在张宗说脸上:“哦?你此言,莫非有所指?”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张宗说背上瞬间沁出一层薄汗。但是还是壮起胆子道:“臣何德何能,岂敢妄议外朝?所思所想,只在陛下内帑!市舶司受阻于外廷,此路不通。然东南海疆之外,琉球、倭国、吕宋诸地,商船往来如织。臣听闻,佛郎机人巨舰载满苏木、胡椒、白银,动辄获利十倍!彼等蛮夷尚知逐利,我大明物华天宝,丝绸、瓷器、茶叶,皆为彼邦渴求之物,若能以皇商局名义,组建一支精干船队,循私密海道与之贸易……”
他顿了顿,偷眼觑了一下皇帝的脸色,见朱厚照并未立时呵斥,心中稍定,胆子便大了几分,声音也压低了些:“陛下,此乃无本万利之事!不费国库一钱一粮,无需惊动外朝六部一官一吏,所获巨利,尽归内承运库。臣粗略估算,若船队顺遂,一年所得白银,恐不下数十万两!届时,陛下整顿禁军、造办火器、修缮宫苑、赏赐勋贵、供奉太后慈驾……皆可从容,不必再受户部掣肘。”
“白银……数十万两?”朱厚照轻声重复了一句,指尖在紫檀御座的扶手上轻轻叩击起来,数十万两白银,这数字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
可问题会有那么多吗?
张宗说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渴望,他立刻加码:“正是!陛下明鉴万里!臣愿立军令状,若船队不能为内帑带回足额白银,甘受陛下任何责罚!且此事机密,皇商局上下皆心腹之人,船队只以民间富商名义招募,悬挂私商旗号,纵有风波,亦与朝廷、与陛下无干!此乃‘暗度陈仓’之策,既可避朝野非议,严守祖制之形,又可收实利充盈内帑!”
“与朕无干?与朝廷无干?”朱厚照低语,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直视张宗说,“‘片板不许下海’,太祖高皇帝铁律!煌煌《大明律》悬于国门!若消息走漏,被都察院那些风闻奏事的科道官嗅到一丝气味,参劾你一个‘交通外夷、坏乱海防’的罪名,你项上人头不保事小,我的颜面何存?天下悠悠众口,又当如何议论我纵容勋戚、破坏祖制?”
张宗说闻言心中暗道:“来了!”皇帝最深的顾虑!他早有准备,立刻深深一揖:“陛下息怒!臣万死不敢陷陛下于不义!臣所言‘无干’,是指船队明面上绝无任何皇商局、内廷乃至朝廷的印记!所有契约文书,皆以臣在江南寻得的、身家清白且绝对可靠的商贾之名订立,此商贾与臣府上亦无明面往来。船队若遇盘查,自有完备的‘民间’说辞。至于航行安全与保密,臣已思虑周详,所选舵工、护卫皆签生死契,其家眷亦在掌控之中。若真有万一……臣张宗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干系,臣一力承担,绝不敢牵连陛下分毫!臣之家世富贵,皆陛下所赐,粉身碎骨,亦难报陛下隆恩于万一!”
朱厚照的手指在扶手上敲击的节奏慢了下来,最终停住。他沉默着,目光越过张宗说,投向暖阁角落那尊袅袅升烟的香炉。烟雾扭曲变幻,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白银的诱惑巨大,以及未来的不确定性所带来压力沉重。
“纵使如此……”朱厚照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审慎,“兹事体大。船队若成,贸易所得,如何确保尽入内承运库,点滴不漏?海上风波险恶,倭寇横行,佛郎机人亦非善类,若遇劫掠,血本无归,又当如何?此非儿戏,尔需有万全之策。”
张宗说闻言便知这已是皇帝默许前的最后关卡,问的是最实际的操作和风险。他强压住心中的狂喜,面色肃然,再次深深一揖:“陛下圣虑周全!臣斗胆,请陛下赐予密旨一道,不录档,不经内阁,直付臣手。此旨只言:为供奉太后慈驾,着皇商局采办海外奇珍异宝、名贵药材,特允便宜行事。有此密旨在手,船队所携丝绸、瓷器等物,皆可名正言顺调用内廷库藏精品,品质绝佳,获利更丰!至于贸易所得白银珍宝,臣当亲选绝对心腹干员押运,分批次、多路径、择隐秘时辰运抵通州张家湾码头,由皇商局内档房直接接手,点验封存,直送内承运库,账簿另立‘慈用’专档,绝不经外朝户部之手!此乃陛下天家内务,供奉孝心,与国计民生无涉!”
他稍作停顿,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和决心,继续分析:“至于海上风险……臣深知‘利之所在,险亦随之’。然,据臣多方查探,倭国、吕宋等地对我生丝、细瓷、茶叶渴求甚殷,价格数倍乃至十数倍于大明境内!即便十船之中仅得五六船顺遂,所获之利,亦远超投入!且船队可重金雇佣善战护卫,装备精良佛郎机大小火,寻常小股倭寇,不足为惧。佛郎机人重利守信,只要交易公平,亦不至于轻易启衅。此中关节,臣已有详密筹划,断不敢令陛下忧心。若真有闪失,臣自掏腰包补足亏空,绝不动用内帑分毫!”
“供奉太后……采办奇珍药材……专供内用……”朱厚照轻声咀嚼着这几个字,目光闪烁不定。这理由冠冕堂皇,足以堵住大多数人的嘴,尤其是供奉太后,更是孝道大义。“不录档”三个字,则如同黑暗中的一道缝隙,让他看到了规避风险、掌控一切的曙光。密旨意味着此事将永远沉在紫禁城的最深处,只有他和眼前这个外戚勋贵知晓。即便将来真有什么不测,他也有足够的操作空间。
张宗说毕竟是太后的侄子,寿宁侯府的人。用他,固然有勋戚之虑,但也正因其身份,更需仰仗皇权,背叛的成本极高。他提出的方案,尤其是“密旨”和“专供内用”,几乎将所有风险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而利益则归于内帑……似乎,值得一搏?
但是这小子图什么?所谓无利不起早,他为什么肯为自己承担那么大风险?
暖阁内陷入了长久的沉寂。炉火温暖依旧,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朱厚照的目光从张宗说身上移开,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腰间玉佩的穗子。张宗说屏息凝神,垂手侍立,看似平静,实则心跳如鼓,每一次跳动都如同在等待最终的裁决。汗水悄悄浸湿了内衫。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张宗说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寂静压垮时,御座之上终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唉……”
朱厚照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在张宗说身上,那目光已不复之前的锐利和犹豫。
“张宗说。”
“臣在。”
朱厚照不再多言,伸手取过那支搁在青玉笔山上的朱笔。笔尖饱满的朱砂在宫灯下泛着刺目的红光。在那空白的题本上写下:“知道了。依议。着尔悉心办理,务求妥密,专供内用。钦此。”
没有繁复的批语,没有堂皇的理由,只有这十三个字。
“臣!叩谢陛下天恩!”张宗说心中巨石轰然落地,狂喜几乎冲破胸膛,他立刻撩袍跪倒,行大礼叩拜,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如释重负的颤抖,“陛下信重,臣虽肝脑涂地,万死难报!定当竭尽驽钝,不负圣托!”
一旁的魏彬见此是心惊胆战,这张宗说葫芦中到底卖的什么药?
朱厚照放下朱笔,身体向后深深陷入宽大的御座之中,仿佛耗尽了心力。他挥了挥手,:“去吧。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尔之耳。若有半点风声……”
一旁的魏彬心中直犯嘀咕。
“臣明白!陛下放心!”张宗说立刻接口,斩钉截铁,再次叩首,“今日暖阁之中,唯若有丝毫泄露,臣甘领族诛之罪!”
朱厚照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张宗说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保持着躬身的姿态,一步一步,无声地倒退着,退向暖阁那厚重的锦帘。
就在他即将退出帘外时,朱厚照声音再次响起,穿透暖阁的暖帘,直抵张宗说的心底:“张宗说,记住。尔之富贵,我所赐。尔之身家,亦在我一念之间。”
张宗说身形猛然一顿。他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对着御座方向再次深深一揖道:“臣!谨记陛下圣训!寿宁侯府满门荣辱,皆系于陛下天恩!臣之身家性命,永为陛下驱驰!”
此时魏彬方问道:“主子爷,他图什么?”
朱厚照却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魏彬又道:“要不叫田春差一些东厂的番子?”
朱厚照摆摆手道:“先不用,还没到那个时候。”
魏彬闻言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