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夫人静默地倾听着,甄姬那如杜鹃泣血般的悲泣,字字句句,都浸透了二十余载的血泪与风霜。
她未曾打断,未曾质疑,只是用那双与司马懿如出一辙、却蕴藏着无尽温柔与悲悯的湛蓝眼眸,深情地凝望着怀中几乎哭至力竭的女子。
她的手,依旧以那轻柔而规律的节奏,一遍遍抚过甄姬那头紫中泛黑、犹如夜幕与星河交织的柔顺青丝。
那动作,仿佛蕴含着穿越时空的魔力,能抚平所有深刻的创伤,慰藉所有孤独的灵魂。
直至甄姬的悲泣逐渐转为哽咽与抽泣,仅余下破碎的呼吸与无法停歇的颤抖,司马夫人才缓缓启齿。
她的声音,宛如春日里最和煦的微风,又似雪山之巅融化的清泉,温柔得能沁人心脾,清晰地回响在甄姬的耳畔,也温暖着她那千疮百孔的心房:
“苦了你了……我的阿宓……”
她的话语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心疼与歉疚,仿佛甄姬所承受的每一分苦难,她都感同身受。
“是娘……没有保护好你……让你独自一人,承受了这么多苦楚,历经了这么多磨难……”
她轻轻捧起甄姬那泪痕斑斑的脸颊,用指腹极其温柔地拭去那不断滚落的泪珠,目光如同最温暖的阳光,温柔地包裹着甄姬那颗已冰冷了二十余年的心。
“你做得很好……远超娘的想象,要好上千倍万倍……”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肯定与骄傲,那是对一个孩子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使命的、最深沉的赞许。
“你把我的懿儿照顾得无微不至……娘都知道……娘在天上,都默默注视着……”
她微微俯身,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甄姬的额头上,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与力量,如同春日细雨,滋润着甄姬干涸的心田。
“谢谢你,阿宓……谢谢你,没有放弃他,也没有放弃自己……谢谢你,替娘……守住了我们这个家,最后的温馨与希望……”
这温柔的话语,这熟悉的触碰,这充满怜爱与肯定的眼神……对于此刻心灵防线完全崩溃、沉浸在巨大悲伤与委屈中的甄姬来说,无疑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具治愈之力。
甄姬抬起朦胧的泪眼,痴痴地凝视着近在咫尺、那张她无比思念的容颜。
理智告诉她,这或许只是“梦魇蜕生”笛音编织的一场幻境,或许只是她过度思念而产生的臆想。
眼前这个温柔的“母亲”,可能下一秒就会如同晨露般消散在桃花瓣雨中。
然而……
那又何妨呢?
即便是幻觉,是梦境,她也甘愿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这片刻的温暖,这声“苦了你了”的慰藉,这句“你做得很好”的肯定,这对她二十多年艰辛付出的“感谢”……是她在这冰冷残酷的人世间,挣扎求存了二十余年,都未曾奢望过的慰藉。
她太渴望这样的拥抱,太渴望这样的倾听,太渴望有人对她说一句“你辛苦了”。
哪怕这一切都是虚幻的,只是镜花水月,只是浮光掠影,她也无比感激,无比珍惜。能在这亦真亦幻的怀抱中,将积压了半生的苦楚尽情宣泄,能再次感受到这份如同母亲般的温暖与包容,对她而言,已是命运赐予的最大仁慈与慰藉。
她不再去分辨真假,不再去忧虑未来,只是用力地回抱住眼前这个温暖的身影,将脸深深埋入那带着熟悉淡香的怀抱,仿佛要将这短暂而珍贵的温暖,永远镌刻在灵魂的最深处,作为支撑她继续前行的力量。
“娘……”
她哽咽着,再次呼唤,声音里充满了依赖。
当甄姬的意识完全沉浸在那由悠扬笛声编织的、与司马夫人重逢的幻美梦境之中时,现实世界里的她,依旧静静地端坐在司马懿身旁的床沿,宛如一尊静谧的雕像。
月光如倾泻的银纱,温柔地勾勒出她侧脸那优美而柔和的轮廓。
与幻境中那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哭声截然不同,现实中的甄姬,脸上竟洋溢着一种奇异而复杂至极的表情——她的唇角轻轻上扬,勾勒出一抹无比温柔、满载幸福与深切怀念的笑靥,仿佛正沉浸于世间最美好的梦境,不愿醒来。
然而,与此同时,晶莹剔透的泪水却依旧不受控制地顺着她紧闭的眼睫悄然滑落,一滴又一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顺着她光滑如玉的脸颊缓缓滚落,浸湿了衣襟。
那是一种笑着流泪的绝美姿态,悲伤与极致的幸福在她脸上交织、碰撞,动人心魄,令人为之动容。
司马懿依旧在吹奏着那支赤红色的“梦魇蜕生”笛,笛声悠扬,宛如天籁。
他湛蓝色的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身旁甄姬那带泪的笑颜,仿佛要将这难得一见的表情深深镌刻在心底。
那笑容中纯粹的幸福与依赖,是他从未在甄姬脸上见到过的,也是他自己……或许此生都难以再次触及的温暖与柔情。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怜惜与某种深沉羡慕的情绪,在他那如冰湖般冷冽的心中悄然荡开层层涟漪,久久不散。
随着他笛声的流转,以及心绪的剧烈波动,他周身开始弥漫起一股肉眼可见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暗红色武功气息。
那气息并不炽热如火,反而带着一种幽深诡谲、神秘莫测的力量波动,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更奇异的是,自那赤笛的吹口处,一缕浓郁如血的红色雾气袅袅飘出,宛如一条神秘的血色绸带。
那红雾并未随风散去,反而在月光的照耀下迅速凝聚、塑形——眨眼间,竟化作了一条通体赤红、鳞片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长蛇!
这条赤蛇,与寻常蛇类截然不同,它那双竖瞳并非爬行动物的冰冷无情,而是如同最深邃的夜空,纯黑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洞察人心。
猩红的蛇信子“嘶嘶”地吞吐着,带着一种神秘而危险的韵律,令人不寒而栗。
赤蛇在空中优雅地扭动身躯,它似乎被甄姬身上那股沉浸在极致情感中的气息所深深吸引,缓缓地、如同水流般,朝着她游弋而去。
它修长而有力的身体,并没有带着攻击性的紧绷与敌意,反而如同最轻柔的绸带,一圈又一圈,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甄姬的身体轻轻缠绕起来,仿佛在守护着一份珍贵的宝藏。
甄姬对此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与“母亲”重逢的幻境之中,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幸福,宛如春日里绽放的花朵。
赤蛇缠绕完毕,它缓缓抬起三角形的头颅,与近在咫尺的甄姬“对视”着——尽管甄姬双眼紧闭,未曾察觉。
它那双纯黑的瞳孔中,似乎倒映着她带泪的笑颜,仿佛在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
下一刻,赤蛇微微张开嘴,露出了两颗尖锐而晶莹、仿佛由红宝石雕琢而成的毒牙。
没有丝毫犹豫与迟疑,它低下头,将那毒牙精准地、轻轻地,刺入了甄姬光洁的额头正中,宛如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没有鲜血流出,也没有痛苦的呻吟与挣扎。
甄姬甚至没有丝毫感觉到疼痛,她只是在那毒牙刺入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仿佛被注入了什么奇异而神秘的力量。
紧接着,她脸上那幸福的笑容竟变得更加深邃、更加灿烂,仿佛幻境中的美好被瞬间放大、固化了一般,令人为之倾倒。
她无意识地、用一种充满了孺慕与依赖的、梦呓般的声音,轻轻地、满足地呼唤了一声:
“娘……”
这一声呼唤,轻若羽毛飘落,却清晰地传入了正在吹奏笛子的司马懿耳中,如同天籁之音。
他吹奏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双深邃的湛蓝色眼眸中,翻涌起更加复杂的情绪。
那一声充满幸福和依赖的“娘”,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他内心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柔软而孤独的角落,让他不禁为之动容。
他羡慕。
羡慕甄姬能在这笛声制造的幻境中,找到那份他早已失去、并且永远无法再拥有的,来自母亲的、毫无保留的温暖与安宁。
那份他只能通过甄姬的叙述和这支冰冷的笛子去追忆、却再也无法亲身感受的情感,如同梦魇一般缠绕着他的心。
赤蛇完成了它的“注入”,缓缓收回了毒牙,身体也如同烟雾般逐渐消散,重新化为一缕红气,回归到了笛身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笛声依旧在继续,司马懿看着身旁笑容幸福而泪水未干的甄姬,眼中的羡慕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入了那婉转却又悲凉的笛音里,久久不散。
他继续吹奏着,既是维持着甄姬的幻境,让她能够继续沉浸在那份美好的回忆之中,也是在这冰冷的现实中,独自品味着这份由他亲手缔造、却无法属于自己的……虚幻的温暖与柔情。
美好的时光,在虚幻的梦境中宛如指尖滑落的细沙,难以长久留存。
正当甄姬如饥似渴地沉浸在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情里,陶醉于母亲温柔的怀抱与耳畔的低语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异变打破了这份宁静。
四周,那桃花纷飞、宁静祥和的庭院景象,渐渐如褪色的古画,边缘悄然裂开细微如蛛网的纹路。
起初,只是几道若有若无的裂痕,但转瞬间,它们便如野火燎原般迅速蔓延,伴随着细微却刺耳的“咔嚓”声,仿佛是琉璃即将碎裂的前兆。
天空、桃树、石桌、廊架……一切景物都开始摇摇欲坠,色彩斑驳脱落,轮廓模糊难辨。
甄姬的心猛地一紧,她深知,梦,终究是要醒的。
她缓缓抬头,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司马夫人,眼中满是不舍与眷恋,仿佛要将这张慈爱的面容永远镌刻在灵魂深处。
然而,这一次,她的眼中没有了二十多年前那种天崩地裂般的绝望与无助。
这一次的“重逢”,虽短暂如昙花一现,却如同久旱逢甘霖,滋润了她干涸已久的心田,冲刷去了沉积多年的委屈与苦楚。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下喉咙间的哽咽与再次涌上的泪意,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容。
尽管那笑容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苦涩,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珠,但她仍努力让笑容显得更加灿烂、释然。
她轻轻抬起手,对着已开始变得透明、宛如风中残烛的司马夫人,轻轻地、满含告别之意地挥了挥手。
“再见……娘……”
她的声音轻柔而颤抖,却饱含着真诚的告别与感激。感激这片刻的幻梦,抚慰了她半生的漂泊与孤独。
司马夫人的身影已变得极其淡薄,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入那破碎的光影之中。
她凝视着强颜欢笑、努力与自己告别的甄姬,那双与司马懿如出一辙的湛蓝色眼眸中,盛满了无尽的心疼、欣慰与……托付。
她绝美的脸上挂着温柔至极的笑容,清澈的泪水也悄然从眼角滑落。
她用尽最后一丝凝实的力量,哽咽着,声音虽飘渺却清晰可闻,如同最后的嘱托与祝福:
“我的懿儿……就交给你了……”
“阿宓……”
“愿你们……幸福……”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身影如同被风轻轻吹散的轻烟,彻底消散在了无数飞旋、破碎的光点之中,连同那最后的笑容与泪滴,都化作了虚无。
也就在这一刻,现实世界中,司马懿唇边的笛音,最后一个音符悄然终止,宛如一颗星辰的陨落。
萦绕在房间内的那奇异而悲欢交织的旋律戛然而止,仿佛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甄姬脑海中那布满裂痕的幻境世界,轰然崩塌,彻底化为无数碎片,消散于无形之中。
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随后,缓缓地、带着一丝恍如隔世的迷茫,睁开了那双冰蓝色的眼眸。
眼前,依旧是那间被月光清冷笼罩的房间,身下是坚硬的床沿,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那支赤笛的奇异气息。
司马懿静静地坐在她身旁,手中的“梦魇蜕生”笛已然放下,那双深邃的湛蓝色眼眸正默然地凝视着她。
幻境已碎,现实重归。
然而,甄姬的脸上却并未浮现出梦醒后的失落与空虚。
相反,那混合着泪水与笑容的复杂表情,依旧停留在她美丽的容颜上。
泪水仍在不由自主地滑落,那是身体对巨大情感冲击的余波;而她的嘴角,却依旧保持着那抹上扬的、带着释然与温暖的弧度。
这个带着泪的笑容,不同于幻境中强装的欢颜,它更加真实、更加复杂。
里面蕴含着心痛被抚慰后的安宁,有沉重包袱被卸下后的轻松,有得到母亲(哪怕是幻影)祝福后的欣慰,也有对现实与未来多了一分勇气去面对的柔和与坚定。
她缓缓转过头,迎上司马懿沉默而深邃的目光,没有言语,只是那样流着泪,却又真切地笑着。
仿佛在告诉他,也告诉自己:那场梦,很美。而醒来,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
看着甄姬那混合着未干泪痕与释然笑容的复杂面容,再联想到她之前在幻境中那一声充满孺慕与幸福的呼唤“娘……”,司马懿心中已然明了。
他根本无需多问,便能确定甄姬在那“梦魇蜕生”构筑的幻境中见到了谁——那个他只能在回忆和梦境边缘模糊追寻的身影,那个他连在幻境中都无缘再见一面的母亲。
一股深沉而酸涩的羡慕,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
为何阿宓能借此笛音与母亲重逢,一诉衷肠,而他自己,这笛子的持有者、吹奏者,却连在幻境中再见母亲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甄姬抬手,用指尖轻轻拭去脸颊上冰凉的泪痕,她注意到司马懿那异常沉默和带着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眼神,不禁有些疑惑。
在她单纯的认知里,少爷吹奏了笛子,自然也应该进入了那个美好的梦境。她冰蓝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不解,轻声问道:
“少爷……你……没有看到夫人吗?”
在甄姬面前,司马懿早已习惯了卸下所有伪装。他不想,也不愿对她隐瞒任何事。听到她的询问,他嘴角牵起一抹极其苦涩的弧度,缓缓地、带着一丝无奈的遗憾,摇了摇头。那双湛蓝色的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寂寥。
“没有。”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这根‘梦魇蜕生’……对吹奏者自身,是无效的。它的魔力,只作用于聆听者。”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平静:
“所以……我进不去那个梦境。我听不到娘的笛声,也……看不到她。”
这个事实,如同冰冷的刀锋,再次提醒着他与过往之间那道无法跨越的鸿沟。连在幻境中寻求片刻慰藉,都成了一种奢望。
说完,他抬起头,那张俊美却常年冰封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他黑着脸,仿佛这样才能压制住内心翻涌的情绪。他用一种极其艰难、带着明显哽咽和苦涩的声音,向甄姬求证,那话语中蕴含的渴望与害怕,几乎要溢出来:
“你……你看到我娘了?”
他顿了顿,仿佛需要积蓄勇气才能问出下一个问题,声音更加低沉艰涩。
“她……她还……好吗?”
这个疑问,对他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夹杂着希望与恐惧的煎熬。
问出口的瞬间,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微微抽搐,是期待,也是更深的心痛。
甄姬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心疼。
她立刻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努力绽放出一个尽可能温暖而肯定的笑容,尽管眼眶依旧湿润。
她用无比清晰和温柔的语气,想要将那份从幻境中带来的安宁传递给他:
“嗯!看到了!少爷,你放心吧!”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夫人……他很好。真的很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还是那么温柔,那么美……”
听到甄姬肯定的回答,尤其是那句“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司马懿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
他阴沉着脸,再次缓缓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细节。
或许是不敢,或许是不愿让那份由甄姬转述的、属于别人的“重逢”,更加深刻地反衬出自己永恒的“缺席”。
他只是沉默着,将那份得知母亲“安好”(哪怕是幻境中的安好)后,稍纵即逝的慰藉,与那更深沉的、无法亲身经历的遗憾和羡慕,一同死死地压回了心底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