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福没有再理会地上抖如筛糠的顾德禄,身影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异常沉静,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投向了远方夜色笼罩下的渡水雄关。
“昭然……”他再次低语,脑海中迅速调阅着德拉曼情报中关于此人的一切:出身寒微,凭军功累升至守将,善守,尤擅利用地利,麾下三千守军皆为跟随他多年的悍卒,号令森严,铁板一块。
渡水关扼守两山之间的湍急水道,关前是狭窄的河谷,两侧悬崖峭壁,关后则是连环水寨,更有索道横江。强攻?纵使雪狼骑悍勇无双,面对如此天险和意志如铁的守军,也必将撞得头破血流,伤亡惨重。时间,更是拖不起!
戚福缓缓转身,走到石屋唯一的简陋木窗前,推开一条缝隙。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瞬间涌入,吹动了他额前的几缕发丝。窗外,雪狼骑的精锐沉默的像黑色岩石,无声地肃立在隘口的寒风与黑暗中,只余下战马偶尔喷出的鼻息化作团团白雾。
死寂笼罩着刚刚经历短暂杀戮的落雨隘口。
目光扫过那些在寒风中岿然不动的身影,最终落在远处无尽黑暗的群山轮廓上。渡水关的影子就在那黑暗深处蛰伏。
“硬骨头……也得啃。”戚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决绝,在寂静的屋内清晰可闻。“但不是现在,更不是用蛮力去磕。”
他猛地关上窗户,隔绝了寒风。
转身,目光重新落在顾德禄身上,眼神冰冷锐利,要将他灵魂刺穿。
顾德禄被这目光看得浑身冰凉,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
“顾将军,”戚福的声音寒冷刺骨,“你的用处,还没完。要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他向前一步,阴影彻底将瘫软的顾德禄吞噬。
“立刻,以落雨隘口守将的身份,向渡水关昭然将军发送紧急军情——就说你处遭遇不明身份的大股匪徒袭扰,虽已击退,但恐其流窜,威胁渡水关侧翼!请求昭将军加强戒备,并……‘建议’他派一支精锐斥候小队,沿落雨隘至渡水关一线进行‘协防’勘察,互通消息,以防不测!”
顾德禄脑子嗡的一声!这是……这是要借他的口,引蛇出洞?或者制造混乱?无论哪种,都是把他往火坑里推!昭然是何等精明人物?一旦发现他传递假消息……
“这……这……昭然他……”顾德禄嘴唇哆嗦着,想辩解。
“嗯?”戚福只是轻轻一个鼻音,无形的压力瞬间让顾德禄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剩下满眼的恐惧。
“照做。一个字都不许错。”戚福的声音不容置疑,“你的亲兵,会帮你‘带’好这封信,并‘护送’你的传令兵过去。记住,这是你唯一的机会。”眼中没有丝毫温度,似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顾德禄面如死灰,彻底瘫软。
眼下自己已经彻底沦为戚福棋盘上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一枚用来撬动昭然那块“硬骨头”的脆弱撬棍。
渡水关的平静,即将因为这封来自“同僚”的“示警”,而被彻底打破。
一场针对真正硬骨头的、更加凶险的猎杀,已经拉开了序幕。
而戚福,冷静到可怕的猎手,正耐心地等待着猎物在“示警”后可能产生的、哪怕最微小的破绽。雪狼骑的獠牙,在黑暗中,无声地磨砺着。
渡水关主将昭然,端坐在虎皮交椅上,目光似冰冷的刮刀,一遍遍扫视着眼前单膝跪地、风尘仆仆的传令兵——落雨隘口顾德禄的亲兵,吕虎。
昭然对这个名字和这张脸有些印象。
几年前,此人曾随商队往渡水关送过几批辎重,是个老实本分的兵卒。
然而,此刻带来的消息,却让昭然心头疑云密布:落雨隘口遭遇大股不明匪徒袭扰,虽已击退,恐其流窜威胁渡水关侧翼,请求加强戒备,并“建议”派斥候协防勘察?
这份“紧急军情”,来得突兀,措辞也透着几分不寻常的刻意。
顾德禄那厮,几时变得如此“深谋远虑”、主动协同了?
“抬起头来。”昭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吕虎依言抬头,目光与昭然实质的目光撞在一起。
时间凝固,屋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足足三分钟,昭然的目光,将吕虎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瞳孔每一次微小的收缩都尽收眼底。
吕虎的眼神起初有些本能的慌乱,毕竟面对的是威名赫赫的昭然将军。
慌乱很快被强装的镇定压下,努力维持着呼吸平稳,眼神虽不敢直视昭然太久,却也尽力显得坦荡,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没有明显的破绽。
紧张在情理之中,一个底层小兵面对大将的天然畏惧。
昭然心中的疑虑并未消散。
他见过太多人,深知真正的恐惧和伪装的平静之间的细微差别。吕虎的“镇定”,似乎……用力过猛了一点。
“知道了。”昭然终于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听不出喜怒,“回去告诉顾将军,本将稍后自会命斥候前去打探。若情况属实,渡水关必不会坐视。”
吕虎如蒙大赦,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连忙叩首:“是!谢将军!小的告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躬身快速退出了压抑的军帐。
直到走出关隘,被凛冽的寒风一吹,他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湿透,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虎口逃生!
他的任务,只是把落雨隘引来的那头“猛虎”的消息送到,至于昭然信不信、出不出兵,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他只庆幸自己活着离开了渡水关。
看着吕虎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昭然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
“治风!”他沉声喝道。
“末将在!”一名身材精悍、眼神锐利如刀的亲兵队长应声而入。
昭然目光投向帐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点三十名最精悍的儿郎,带上劲弩短刃,换便装,立刻出关,跟上那个吕虎!”
治风眼神一凛,没有多余废话:“是!将军,若他……”
“若他一路老老实实回落雨隘,”昭然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们便跟到隘口附近,确认无误后自行返回,沿途留意有无异常踪迹。”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但若此人中途有任何异动……比如转向他处,或与人接头……”昭然做了个向下切的手势,“直接处理掉!干净利落!然后……你们不必回来,就地隐匿,潜入落雨隘口附近,给我仔细打探!我要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真有匪患,还是藏着别的‘豺狼虎豹’!查清之后,速回禀报!”
“末将明白!”治风抱拳,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他跟随昭然多年,深知将军从不无的放矢。
这个吕虎和落雨隘口的消息,透着浓浓的诡异!他转身,融入暗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三十名身影,便已悄然潜出渡水关高大的关门,汇入茫茫雪夜之中。
他们追踪着吕虎离开时在雪地上留下的新鲜足迹,化作嗅到血腥味的狼群,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吕虎并不知道,自己刚刚逃离狼穴,身后又缀上了一群更致命的猎手。
归心似箭,只想尽快回到落雨隘口——那个如今被雪狼骑掌控的“虎口”。他沿着熟悉的河谷道路深一脚浅一脚地疾行,只想离渡水关越远越好。
治风带着手下精锐的儿郎,远远地缀在后面。
追踪技巧极其高超,利用地形和夜色完美地隐藏着身形,雪地中的幽灵一般。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也掩盖了他们细微的脚步声。
吕虎的足迹一路向前,方向确实是落雨隘口。治风等人保持着距离,耐心地跟随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落雨隘口那熟悉的山影轮廓,已经在远处若隐若现。
吕虎似乎松了口气,脚步似乎也轻快了一些。他埋头赶路,浑然不觉死亡的气息正从身后悄然逼近。
治风趴在一处雪坡后,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着前方吕虎的背影,以及远处隘口方向那片死寂的黑暗。
缓缓抬起了手,做了一个手势。
身后的儿郎蓄势待发的毒蛇,无声地拔出了腰间的短刃和淬毒的弩箭,冰冷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只要吕虎踏入隘口范围,或者出现任何一点可疑的举动,治风的手就会毫不犹豫地挥下。
落雨隘口平静的表象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渡水关派出的这三十把淬毒的尖刀,能否刺破黑暗,带回昭然将军需要的答案?
雪夜之中,杀机四伏,无声的猎杀与反猎杀,才刚刚开始。
而落雨隘口的阴影里,雪狼骑的哨位,是否也已察觉了这些不速之客?寂静的雪夜,危机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