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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士兵,绝非他卢龙军的旧部!

他们看他的眼神,毫无敬畏,只有审视和戒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幽州,真的变天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韩休琳身后一个身材敦实、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亲卫——都尉张奎,猛地催马上前半步。

他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反而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镇定。

张奎看也不看那咄咄逼人的军官,只是沉声道:“让开!”

军官眉头一拧,刚要呵斥,却见张奎动作迅捷地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手腕一翻,在那军官眼前飞快地一晃!

巴掌大小,通体乌黑,非金非铁,触手冰凉。

上面雕刻着繁复玄奥、仿佛蕴含某种天地至理的云纹,在昏暗的光线下,云纹似乎隐隐流动,透着一股神秘而沉重的气息。

那军官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住!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脸上血色“唰”地褪尽,瞬间掠过的不是怀疑,而是深入骨髓的敬畏!

他甚至不敢细看张奎的动作,更不敢去分辨韩休琳此刻是何等狼狈的模样。

几乎是本能地,军官猛地挺直腰板,脚跟并拢,左手按住刀鞘,右手握拳横于胸前,行了一个极其标准、带着军伍气息的躬身礼!

“放行!”军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动作却干脆利落到了极点。他猛地一挥手,如同在驱赶什么不祥之物。

挡在城门洞前的士兵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没有丝毫犹豫,齐刷刷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对那铁牌所代表力量的绝对服从。

仿佛那不是一块铁牌,而是某种不可违逆的意志化身!

张奎面无表情,迅速将铁牌收回怀中,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他低喝一声:“走!”率先催马,护着韩休琳,在两侧士兵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冲进了幽深、如同巨兽咽喉般的城门洞。

马蹄踏在冰冷的青石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城门洞内光线昏暗,寒风在狭窄的空间里加速穿行,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韩休琳心中的疑云和不安,却比这城门洞更加幽深黑暗。

那铁牌是什么?张奎从哪里得来的?卢珪……你到底在城里做了什么?!

穿过厚重、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城门洞,城内的景象,如同一柄冰冷的巨锤,狠狠砸在韩休琳的心口!

他猛地勒住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韩休琳的豹眼骤然眯紧,一股刺骨的寒气从尾椎骨“嗖”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直冲头顶!

连伤口剧烈的疼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暂时冻结了。

这……这还是他记忆中的幽州吗?!

街道上,行人稀稀拉拉,如同鬼魅。

即便有,也是佝偻着身子,缩着脖子,将脸深深埋在破旧的衣领里,步履匆匆,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更不敢高声言语。

昔日繁华喧闹的市井气息——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酒肆的喧哗声、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整座城池,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般的压抑之中。

只有寒风卷着雪沫,在空旷的街道上打着旋儿,发出单调而凄凉的呜咽。

这死寂,比城外的风雪更寒冷,更可怕!

它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罩住了整个幽州,勒得人喘不过气。

更让韩休琳心头狂跳、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的是——风中,飘来一丝若有若无、却极其熟悉的血腥味!

那味道,极其淡薄,被凛冽的寒风和冰冷的雪气冲淡、撕扯,几乎难以捕捉。

但久经沙场、在尸山血海中滚爬出来的韩休琳,对这股味道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是新鲜血液渗入泥土、又被低温凝结后特有的铁锈般的腥甜气息!

它如同黄尖涧战场上弥漫的死亡预兆,瞬间唤醒了他身体里每一根嗜血的神经!

这血腥味,不是来自战场,而是来自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幽州城!来自他韩休琳的根基之地!

“戒备!”韩休琳几乎是嘶吼着发出命令,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

他身后的亲卫也瞬间反应过来,迅速收缩队形,手按刀柄,警惕地扫视着死寂的街道和两旁紧闭的门窗。

没有回应。

只有风声呜咽,以及那丝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如同跗骨之蛆,钻进他的鼻腔,缠绕在他的心头。

他们没有走向那座象征着幽州权力巅峰、位于城中心的宏伟节帅府。

张奎一言不发,引领着他们,在空旷死寂的街道上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城西一处毫不起眼的深宅大院前。

宅院灰墙高耸,墙皮斑驳脱落,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紧闭着,门环上锈迹斑斑。

墙头之上,积雪覆盖着瓦片,但韩休琳锐利的目光,却捕捉到几处积雪微微凹陷的痕迹,以及墙垛后面一闪而过的、冰冷反光的东西——那是兵刃!墙头有人影晃动!

这宅子,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巨兽。

“到了。”张奎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他翻身下马,走到门前,用一种特定的节奏,轻轻叩击着门环。

“笃…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厚重的木门无声地开启了一条缝隙,仅容一人通过。

门内光线昏暗,一个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同鹰隼的老仆探出头来。

他浑浊的目光在张奎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韩休琳和他身后的亲卫,最后落在张奎再次微微亮出的那块乌黑云纹铁牌上。

老仆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通路。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张奎示意韩休琳下马。

韩休琳忍着伤痛,翻身落地,脚步有些踉跄。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迈步走进了这座深宅。

门在身后无声地关闭,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

一股阴冷、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檀香和……一丝更加清晰的、被压抑过的血腥味!

眼前是深深的庭院。

回廊曲折,假山嶙峋,在昏暗中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

庭院里寂静得可怕,连落雪的声音似乎都被吞噬了。

只有他们几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韩休琳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他感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钢针,从庭院各个阴暗的角落——假山石的孔洞、回廊的阴影、光秃秃的树杈后——投射而来!

这些目光带着审视、评估,以及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如同实质般黏在他的皮肤上,让他如芒在背!

这里的戒备,比城门森严十倍!百倍!这哪里是落脚之处?分明是龙潭虎穴!

他被两个同样面无表情、动作敏捷的哑仆引着,穿过数重院落,最终被安置在一间宽敞的厢房里。

房间温暖如春,与外界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

一个巨大的鎏金兽首炭盆里,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散发出温暖干燥的气息。

房间陈设极为雅致考究:紫檀木的桌椅床榻泛着温润幽光,散发出淡淡的木香;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山水画;锦被绣枕,柔软舒适;案几上摆放着精致的茶具和几碟清淡的点心。

两个低眉顺眼、手脚麻利的哑仆无声地忙碌着,伺候他脱下污秽冰冷的外袍,用温热的毛巾为他擦拭脸和手,动作轻柔地为他左臂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最后奉上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肉糜粥。

一切看起来都无可挑剔,仿佛他真的是来此静养疗伤的贵客。

然而,当韩休琳喝了几口温热的粥,身体稍微回暖,习惯性地走到那扇精美的雕花木窗边,想推开窗户透透气,看看外面庭院景象时,他的心猛地一沉!

窗棂纹丝不动!

他以为是冻住了,加大了力气推去。

窗框发出轻微的呻吟,却依旧紧闭如初!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直冲顶门!他凑近细看,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只见窗棂的外侧,赫然被数根粗壮的、崭新的铁条纵横交错地封死了!

铁条深深嵌入厚重的窗框之中,冰冷坚硬,散发着囚笼般的绝望气息!那精致的雕花,在铁条的映衬下,显得无比讽刺!

这哪里是静养?分明是囚禁!一座精心布置、铺着锦缎、燃着暖炉的金丝鸟笼!

“卢珪!你想干什么?!”韩休琳积压了一路的怒火、屈辱、惊疑和此刻被囚禁的绝望,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他低吼一声,如同受伤的猛虎,积聚全身力气,一拳狠狠砸在那坚硬如铁的紫檀木窗框上!

“咚——!”

一声沉闷如擂鼓的巨响在寂静温暖的房间里骤然炸开!

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震得他自己虎口发麻,指骨传来钻心的疼痛!拳峰瞬间红肿破皮,渗出血丝。

然而,这饱含愤怒和力量的一击,却如同石沉大海!门外,那两道如同门神般矗立、纹丝不动的身影,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一丝一毫。他们的沉默,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绝望。

韩休琳踉跄后退一步,看着自己流血的手背,再看看那冰冷坚固的铁窗,一股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不再是那个威震北疆、跺跺脚幽州都要抖三抖的“幽州王”,而是一只被拔光了爪牙、锁在精美囚笼中、只能等待未知命运的困兽!

他颓然坐倒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里,粗重的喘息在温暖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温暖如春的房间,此刻却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让他感到寒冷刺骨。

卢珪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如同春风拂面的白净脸庞,此刻在他脑海中浮现,却比任何恶魔都更狰狞可怖。

就在韩休琳在冰冷的绝望中捶打窗棂之时,节帅府深处那间熟悉的暖阁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暖阁里,炭火烧得极旺,热浪滚滚扑面,甚至有些燥热难当,与窗外呼啸的北风、城中死寂的肃杀形成刺眼而诡异的对比。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上等银霜炭燃烧的温暖木香,然而,一股更加新鲜浓重的血腥味,如同跗骨之蛆,顽强地渗透出来,与暖香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

卢珪依旧是一身玄色貂裘,领口袖口镶嵌着雪白的狐绒,一尘不染,仿佛不沾人间烟火。

他正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悠然欣赏着墙上新挂的一幅《雪夜访戴图》。

画中雪景空蒙,高士乘舟,意境高远。他身姿挺拔,气度从容闲雅,微微颔首,似乎颇为欣赏。

窗外呼啸的北风、城中的肃杀之气、乃至这暖阁内浓郁的血腥,都仿佛只是画卷上无关紧要的背景点缀。

他修长白皙、保养得宜的手指,习惯性地、带着一种优雅韵律般轻轻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细腻、毫无瑕疵的羊脂白玉佩,指腹感受着那沁入心脾的凉意,仿佛在安抚一件心爱之物,又似在借此平息内心翻涌的杀意。

然而,暖阁中央那昂贵的、来自万里之外波斯的深红色绒地毯上,此刻却沾染着几处深褐色、尚未完全干涸的污渍,如同丑陋的伤疤。

地毯上,跪着三个人。

中间一人,身材魁梧壮硕,即使被粗大的牛筋绳五花大绑,跪在那里也如同一座铁塔。

正是韩休琳的心腹大将、留守幽州的卢龙军副使——刘豹!他须发散乱,脸上青紫交错,口鼻淌着尚未凝固的鲜血,将胸前染红一片。

他那双铜铃般的豹眼中,此刻燃烧着狂怒、不甘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死死瞪着卢珪的背影,如同受伤的猛虎,喉间发出低沉的、威胁般的嘶吼。

他左边跪着的是幽州长史崔明,一个五十多岁、平日养尊处优的文官,此刻面无人色,抖如筛糠,官帽歪斜,宽大的袍袖下摆沾满了灰尘和暗红的血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那里。

右边则是掌管钱粮的仓曹参军赵元,更是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作响,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板,汗水混合着血污和灰尘,在他脸上冲出几道滑稽又可怜的沟壑,如同两只被吓破了胆的鹑鸟。

暖阁的角落阴影里,两名身着紧身黑色劲装、脸上覆盖着没有任何表情的青铜面具的武士,如同从地狱归来的使者,沉默地侍立着。

他们手中,各自握着一柄狭长如月牙、刃口闪烁着妖异寒光的弯刀。

刀身弧度流畅,带着异域风情,刃口薄得近乎透明,显然锋利无比。

刀锋上,新鲜的血珠正沿着那完美的弧线缓缓汇聚、滴落,落在深红色的地毯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嗒…嗒…”声。

这微小的声音,在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暖阁里,却清晰得如同丧钟,敲在跪地三人的心头。

两名青铜面具武士正用素白的布巾,沾湿了清水,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刀身上的血迹。

他们的动作沉稳、精准、一丝不苟,带着一种对生命极度漠然的冷酷。每一次擦拭,都让弯刀重新焕发出冰冷致命的寒光。

“刘将军,”卢珪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如同冰珠落入玉盘,清晰而冰冷,瞬间刺破了暖阁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缓缓转过身,深邃如古井的目光落在刘豹身上,平静无波,却让刘豹感到一股比太行寒风更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你追随韩节帅多年,鞍前马后,劳苦功高。卢某……敬你是条汉子。”他的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如同在悼念一件即将损毁的兵器。

“呸!卢珪!你这阴险毒辣的伪君子!假仁假义的无耻小人!”刘豹猛地昂起头,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卢珪纤尘不染的貂裘下摆。

他嘶声怒吼,颈上青筋暴跳,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因愤怒和疼痛而嘶哑,“趁节帅出征,勾结宵小,屠戮忠良!血洗节帅府!你……你这狗贼!你想造反吗?!”

他的吼声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就在不久前,他奉韩休琳之命留守幽州,坐镇节帅府。

卢珪突然发难,以商讨军情为名将他诱至这暖阁。

他带来的几名忠心耿耿、武艺高强的亲卫校尉,刚进暖阁,就被那两个鬼魅般的青铜面具武士如同砍瓜切菜般,轻易地斩杀在这象征着幽州最高权力的暖阁之中!

快!太快了!刀光如同冷电,一闪即逝,他甚至没能看清对方的动作!

滚烫的鲜血甚至溅到了他的脸上!那温热粘稠的触感和浓重的血腥味,成了他永恒的噩梦。

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卢珪平静欣赏画作的背影之后!

“造反?”卢珪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眼神却冰冷如刀锋,瞬间扫过地上抖成一团的崔明和赵元。

“刘将军此言差矣,差之千里。”他向前优雅地踱了一步,银狐裘的绒毛在炭火映照下泛着微光,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正义感”,如同在宣读檄文:

“韩休琳!受奸人蒙蔽,利令智昏!擅起刀兵,无端挑衅朝廷!视朝廷调令如无物,视北疆安宁如草芥!以致八万幽燕忠勇子弟血染太行,埋骨他乡!此乃滔天之罪!人神共愤!朝廷震怒,天下侧目!此獠不死,天理难容!”

他环视一周,目光如电,仿佛在质问天地,声音愈发高昂激越:

“我卢氏,世代簪缨,诗礼传家,世受国恩!岂能坐视幽州基业毁于韩逆一人之手?岂能坐视北疆门户洞开,引狼入室,招致突厥、契丹等胡虏南下,荼毒我大唐子民,践踏我祖宗陵寝?!”

他猛地一拂袖,指向窗外,仿佛指向那看不见的敌人:

“值此危难之际,本官受范阳本家之命,挺身而出,拨乱反正!铲除附逆之奸佞,整肃军纪,稳固边防,护佑一方黎庶!此乃大忠大义!天地可鉴!何来‘造反’一说?!”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逻辑严密,将一场血腥的政变包装得冠冕堂皇。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鞭子,扫过地上抖成一团的长史崔明和仓曹参军赵元:“二位,你们……说呢?”

那声音平淡无波,却蕴含着令人魂飞魄散的威压。

暖阁角落,青铜面具武士擦拭弯刀的动作似乎微微一顿。

“是是是!卢先生所言极是!字字珠玑,振聋发聩啊!”崔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击地板发出“砰砰”闷响,“韩休琳……不,韩逆!倒行逆施,穷兵黩武!为一己之私,置幽州百万军民于水火!实乃罪该万死!”

“我等……我等被其淫威胁迫,虚与委蛇,实在是身不由己,日夜惶恐,如履薄冰啊!幸得天佑幽州,降下卢先生这等柱石!拨云见日,澄清玉宇!还幽州朗朗乾坤!”

“我等愿为卢先生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他声泪俱下,将韩休琳骂得狗血淋头,极尽阿谀之能事。

赵元也连忙跟着磕头,语无伦次地表着忠心:“卑职……卑职亦是!受韩逆胁迫,掌管钱粮,实属无奈!卢先生大义!救幽州于水火!卑职愿竭尽所能,为先生分忧!万死不辞!”

“很好。”卢珪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欣慰”之色,仿佛真的被他们的“幡然醒悟”所打动,甚至还带着一丝悲悯。

“识时务者为俊杰。二位大人深明大义,悬崖勒马,弃暗投明,卢某……甚慰。”他优雅地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立刻有两名家丁模样、眼神却同样锐利如刀的人上前,为崔明和赵元松绑。

绳索解开,两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几乎瘫倒在地,又被家丁粗暴地架了起来。

冷汗早已浸透了几层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冰凉。他们低着头,不敢看卢珪,更不敢看旁边如同愤怒雄狮般的刘豹。

“至于刘将军……”卢珪的目光重新落回刘豹身上,那眼神里的“惋惜”更浓了几分,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丢弃的破旧工具,带着一丝虚伪的怜悯。

“你忠勇可嘉,悍不畏死,乃幽州军中有数的猛将。卢某本欲留你一命,为国效力,镇守北疆。奈何……”他轻轻摇头,叹息一声,如同在惋惜一块顽石的冥顽不灵,声音带着刻骨的寒意,“奈何你执迷不悟,与韩逆同流合污,甘为其爪牙!冥顽不灵!更胆敢暗中串联,煽动留守军士,意图作乱,对抗本官拨乱反正、安定幽州之举……”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如同九幽寒风,“此等行径,按《唐律疏议》……当诛九族!”

“你血口喷人!老子何时串联?!卢珪!你这栽赃陷害的恶贼!有种给老子个痛快!老子……”刘豹目眦欲裂,被“诛九族”三个字彻底点燃了最后的疯狂!

他挣扎着,凭借一股蛮力,竟要强行站起!牛筋绳深深勒进他虬结的肌肉里,发出令人牙酸的紧绷声!

然而,他身后的阴影中,一名青铜面具武士如同鬼魅般踏前一步,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一脚如同铁锤般狠狠踹在刘豹的膝弯处!

“咔嚓!”一声令人心悸的骨裂脆响!

“呃啊——!”刘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壮硕的身躯如同被砍倒的大树,再次重重跪倒在地!

膝盖处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豆大的汗珠瞬间布满他扭曲的脸庞!

他挣扎着,却再也无力站起,只能用那双充满无尽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卢珪。

卢珪却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污了眼睛。

他只是淡淡地、如同吩咐一件寻常琐事般,对着空气说道:“刘豹勾结韩逆余孽,图谋不轨,证据确凿。

拖下去,明正典刑,悬首辕门三日,以儆效尤。其家眷……”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吐出四个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灭绝人性的字:“按律处置。”

“卢珪——!!!”刘豹的双眼瞬间被无边的绝望和怨毒染红!他知道“按律处置”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乃至族中亲近,都将被屠戮殆尽!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点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最后咆哮,用尽全身的力气诅咒:“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范阳卢氏!我咒你们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两名青铜面具武士如同拖拽一袋垃圾般,毫不费力地架起因剧痛和绝望而抽搐的刘豹,拖向门外。

他那充满无尽怨毒的诅咒声,在暖阁厚重的门帘落下后,很快被门外呼啸的风雪声彻底吞没、碾碎。

崔明和赵元瘫软在地,如同两滩烂泥,面无人色,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连头都不敢抬。

暖阁内浓郁的血腥味和卢珪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威压,让他们几乎窒息。

卢珪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步履从容地走到那烧得正旺的鎏金炭盆旁,伸出修长白皙的手,优雅地悬在灼人的炭火上方,感受着那跳跃的热力,语气恢复了平日的从容不迫,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优雅:“传令下去。”

侍立一旁、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文吏立刻躬身,笔墨早已备好。

“一、即以幽州节度使府名义,昭告幽州及卢龙、渔阳诸州军民:韩休琳受奸佞蛊惑,逆天而行,以致兵败身死(暂时对外宣布其死讯),天理昭彰!其部将刘豹等冥顽附逆,不思悔改,竟敢趁乱煽动作乱,图谋不轨,已被本官一举擒获,明正典刑,悬首示众!”

卢珪的声音清晰有力,带着一种天然的权威感,将血腥镇压包装成正义的审判。

“二、即日起,幽州、卢龙、渔阳诸州一切军政要务,暂由卢氏承嗣公(卢承嗣,卢珪族兄,卢氏当代家主)全权署理!

本官卢珪,受承嗣公委派,辅佐处置!

他特意强调了“署理”和“辅佐”,将夺权的本质包裹在看似合法的外衣之下。

“三、开府库!赈济因战事流离失所之难民!抚恤黄尖涧阵亡将士家属!务必妥善安置,不得有误,以安民心!”

这一条带着明显的“仁政”色彩,旨在收买人心。

“四、征召诸州府青壮,整军经武!修缮城防!加固烽燧!北疆突厥、契丹等豺狼之属,闻我幽州有变,必生觊觎之心!

值此多事之秋,我幽州军民当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共御外侮!保我桑梓安宁!”

他最后一句陡然拔高,充满了煽动性,巧妙地将内部矛盾转向外部威胁,激发同仇敌忾之心。

他每说一句,文吏便飞速记录,然后躬身领命,疾步而出。条理清晰,恩威并施,将一场血腥残酷的政变,包装成了“拨乱反正”、“保境安民”、“抵御外辱”的义举,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二位,”卢珪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瘫软的崔明和赵元身上,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安抚地方百姓,筹措粮饷军需,征发民夫修缮城池之事,就多多倚仗二位了。卢某相信,在承嗣公与本官的统领下,在二位及诸位同僚的戮力同心之下,幽州定能渡过此劫,化险为夷,重焕生机。若办得好……”

他微微停顿,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前程……自不必忧。”

“卑职等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负卢先生重托!”两人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连忙挣扎着爬起来,深深叩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谄媚。

待崔明和赵元被家丁搀扶着、脚步虚浮地退出暖阁,文吏也领命而去,暖阁内只剩下卢珪和那两名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般侍立角落的青铜面具武士。

炭火噼啪作响,血腥味在暖烘烘的空气里发酵,混合着名贵熏香的余韵,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作呕的气息。

卢珪走到那张紫檀木书案前,拿起一封刚刚由信鸽送达、还带着室外寒气的密信。

信筒是特制的青竹,封口处烙印着一个微小的、复杂的、与张奎那块铁牌上纹路相似的云纹印记。

他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拆开,展开里面薄如蝉翼的素绢。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笔迹苍劲有力,力透纸背,正是卢承嗣亲笔:

“珪弟:幽州事急,行霹雳手段,甚善。韩,可囚不可杀,留作奇货,以制长安。速整军备,深沟高垒,示敌以强。长安新胜,锋芒正盛,然其四面楚歌(蜀地余孽、永王江南、回纥贪餍),根基未稳,必不敢遽攻幽州坚城。吾已遣‘玄甲’一部北上助你。钱粮、军械,不日即至。务使幽州,成我卢氏北地之磐石!——承嗣手书。”

卢珪的嘴角终于彻底绽开,不再是那若有若无的笑意,而是一种掌控一切、冰冷而满足的微笑,如同千年寒潭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的是刺骨的涟漪。

他取过小巧精致的黄铜火折,轻轻一吹,幽蓝的火苗跳跃而起。

他将承载着卢氏野心的密信凑近火苗,看着那薄绢迅速卷曲、焦黑、最终化为几缕青烟和一小撮灰烬,飘散在温暖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中。

“磐石……”他低声自语,深邃的眼眸中映照着炭盆里跳动的橙红色火焰,仿佛看到了范阳卢氏千年的基业,正以幽州这座雄城为新的起点,生根发芽,汲取着权力与鲜血的养分,最终成长为足以遮蔽北疆、与长安太极宫分庭抗礼的参天巨树。

他轻轻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感受着那细腻微凉的触感,如同抚摸着一件精心雕琢、即将发挥最大效用的艺术品。

“韩休琳,”他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的使命,还没完呢。”

……

……

韩休琳在那间精致而冰冷的囚室里,已经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十余日。

时间仿佛在这奢华的金丝笼中凝固了。

伤口在卢氏提供的、效果奇好的药物作用下,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

结痂处传来阵阵麻痒,那是新肉在生长。但与之相对的,是他的精神却以更快的速度萎靡下去。

每日,除了那两个面无表情、如同提线木偶般准时送来饭食汤药的哑仆,他见不到任何活物。

哑仆眼神空洞,动作刻板,无论韩休琳是咆哮、哀求还是沉默以对,他们都毫无反应,放下东西便躬身退出,锁上门,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他大部分时间枯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床沿,或是烦躁地在铺着厚毯的地上踱步。

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唯一与外界联系的,只有那扇被粗铁条封死的窗户。

透过狭窄的缝隙,他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听到风掠过庭院枯枝发出的呜咽。

但更多的,是传入耳中的、来自城内的声音:

白日里,是震耳欲聋的号子声!

成千上万人的呼喊汇聚成沉闷的声浪,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伴随着沉重的夯土声、石料碰撞的闷响、监工尖锐刺耳的皮鞭抽打声和呵斥怒骂声——“快!磨蹭什么!想挨鞭子吗?!” “那边的!用力!没吃饭吗?!”

——那是无数民夫在皮鞭与饥饿的驱使下,如同蝼蚁般攀附在古老的城墙上,用血肉之躯加固着卢氏的堡垒。

这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苦心经营的幽州,正在被卢珪牢牢掌控,改造成对抗朝廷的堡垒。

入夜,则是军队频繁调动的沉重脚步声、盔甲鳞片的摩擦声、战马的嘶鸣声,以及城门开启关闭时铰链发出的巨大“嘎吱”声。

这些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韩休琳的心上,提醒着他这座城市的控制权已彻底易主,卢珪正在紧锣密鼓地整军备战。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风中还会送来隐隐约约的、压抑到极致的哭嚎声,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凄厉而短促,往往很快被更响的呵斥或脚步声打断。

“闭嘴!再哭连你一起……!”

“带走!”韩休琳知道,那是卢珪在继续清洗,在铲除异己,在将他韩休琳的印记从幽州彻底抹去,用恐惧的烙铁在每一个幽州人心上刻下“卢”字。

每一次听到,他都痛苦地闭上眼睛,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刘豹那绝望的诅咒,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响:“卢珪——!!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范阳卢氏!我咒你们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他仿佛能看到刘豹家眷被拖走时绝望的眼神,那诅咒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入他的心脏。

这天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寒风在庭院中呼啸盘旋,如同无数怨魂在哭泣。

囚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没有敲门,没有通传。

卢珪披着一件华贵的银狐裘斗篷,带着一身清冷的寒气走了进来,如同一个优雅的幽灵。

他没有带护卫,独自一人。昏暗的灯光下,他那张白净的脸庞在阴影中显得更加深邃莫测,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韩节帅,多日不见,伤势可好些了?”卢珪的声音温和依旧,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微笑,仿佛真的是来探望一位养病的故交。

他径直走到桌边,自顾自地拿起温在暖窠里的白瓷茶壶,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动作从容优雅,仿佛这里是他的书房雅室。

茶香袅袅,却驱不散房间里的冰冷和韩休琳心头的寒意。

韩休琳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牵动了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但他浑不在意。

眼中压抑了十数日的怒火和屈辱如同火山般喷发,他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低吼道:“卢珪!收起你这套假仁假义!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杀要剐,给老子个痛快!别在这里装神弄鬼!”

他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困兽般的暴戾,血丝密布的眼睛死死盯着卢珪,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卢珪仿佛没听到他的怒吼,优雅地呷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水滋润了他略显苍白的唇。

他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韩休琳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

“杀你?剐你?”卢珪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韩节帅言重了。卢某岂是那等嗜杀之人?况且,杀你,对我,对卢氏,有何益处?”

他踱步到炭盆边,伸出手烤着火,银狐裘在火光映照下流光溢彩。

“那你囚禁老子作甚?!这铁窗,这看守,这他娘的金丝笼,难道是为了给老子养老送终?!”韩休琳指着被封死的窗户,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金丝笼?”卢珪挑了挑眉,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趣,“倒也算贴切。不过,韩节帅,你可知,若非这座‘金丝笼’,你此刻早已曝尸荒野,被野狗啃食殆尽了?”

他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韩休琳一愣,随即暴怒:“放屁!老子纵横北疆二十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用得着你假惺惺?!”

“哦?是吗?”卢珪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刺韩休琳,“韩节帅莫非忘了黄尖涧?忘了你麾下那八万幽燕子弟是如何葬身太行山的?忘了你丢盔弃甲、如丧家之犬般逃回来的狼狈模样?”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剜在韩休琳最深的伤口上。

韩休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黄尖涧尸山血海的景象再次浮现眼前,袍泽临死的惨呼仿佛就在耳边。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再次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毯上,留下暗红的印记。

他咬着牙,嘶声道:“那是老子中了奸计!但战场上输了就输了,老子认了,老子眼下最狠的是你……”

“狠我?”卢珪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嘲讽,“韩休琳,是你自己愚蠢而已。”

他的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韩休琳的心防上。

韩休琳知道自己要完了!等待他的将是无休止的囚禁,甚至是悄无声息的死亡!

“卢某囚禁你,并非恶意。”卢珪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真诚”的叹息,“恰恰相反,是在救你!也是在给幽州,给这北疆百万军民,寻一条活路!”

韩休琳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卢珪:“活路?”

“不错!”卢珪斩钉截铁,“朝廷视我幽州如寇仇,欲除之而后快!下一步,就是派大军北上,长安朝廷彻底吞并幽州!届时,生灵涂炭,玉石俱焚!你韩休琳,是朝廷必杀之人!而我范阳卢氏,”他挺直腰板,语气带着世家大族特有的傲然,“千年世家,根基深厚!只有我们,才能整合幽州力量,对抗朝廷,保住这北疆门户!也只有我们,能给你韩休琳一条生路!”

“对抗朝廷……”韩休琳喃喃道,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沉重。

“不是对抗,是自保!”卢珪纠正道,语气铿锵,“裴徽不仁,休怪我等不义!韩节帅,你虽败,但威名尚在!你在幽州军中的根基,尚存!只要你肯站出来,登高一呼!与卢氏携手,共抗朝廷!我卢珪以范阳卢氏千年声誉担保,你依旧是幽州的韩节帅!你的家人,你的旧部,都能保全!幽州,依旧是我们的幽州!甚至……”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无尽的诱惑,“待局势稳定,裂土封王,也未尝不可!总好过你去长安引颈就戮,连累九族吧?”

裂土封王!这四个字在眼下这种情景下落在韩休琳耳中,兼职是莫大的讽刺。

“滚……”韩休琳一声暴喝,“你们卢氏真以为老子是傻子不成,一次次的以同样的说法哄骗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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