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使者的离去,如同在安阳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过后,水面下涌动的却是更加坚定、更加急促的暗流。
叶明深知,朝廷的忌惮不会因一次成功的应对而消散,反而会随着安阳的持续强大而与日俱增。留给安阳安稳发展的时间窗口,正在缓缓收窄。
压力,转化为了格物院内更加炽热的炉火与更加密集的敲打声。
尤其是那座被严密看守的“动力工棚”,几乎成了不夜之地。
原始的蒸汽机经过无数次改进——更换了更耐压的锅炉板材,改进了汽缸与活塞的加工精度(虽然依旧粗糙),尝试了多种密封材料(从浸油麻绳到混合橡胶的复合材料,效果略有提升)——其可靠性和输出功率终于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虽然它依旧笨重、噪音巨大、热效率低下得令人发指,但它那持续而稳定的往复运动,已经能够输出远超人力甚至水力的、恒定不变的机械力量!
叶明决定进行第一次实际应用测试。他选择的目标,是火炮司最头疼的环节——炮管镗孔。
一台原本依靠水力驱动的大型立式镗床被进行了改造,其动力输入轴通过一套原始的齿轮和皮带传动机构,与蒸汽机那缓慢旋转的飞轮连接在了一起。
所有核心工匠,以及闻讯赶来的顾慎、周廷玉,都屏息凝神地围在工棚内。
空气中弥漫着煤烟、蒸汽和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一根粗胚青铜炮管被牢牢固定在镗床的工作台上,锋利的镗刀对准了炮管的内孔。
“启动!”叶明深吸一口气,下达了命令。
司炉工奋力向炉膛内添入优质煤块,火焰熊熊。锅炉压力缓慢而稳定地上升。当压力达到预定值时,负责操作蒸汽阀门的工匠,紧张地扳动了手柄。
“嗤——!”
高压蒸汽涌入汽缸,推动活塞,通过连杆,带动飞轮。飞轮开始加速旋转,经过齿轮传动,镗床的主轴发出了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开始稳定地转动起来!
与之前水力驱动时那受水流波动影响、时快时慢的转速不同,此刻镗床主轴的转速异常稳定、均匀!
操作工匠推动进给机构,锋利的镗刀开始接触炮管内壁,坚硬的青铜碎屑如同流水般被切削下来,发出持续而刺耳的摩擦声。
“稳!太稳了!”负责镗孔的老工匠激动得声音发颤,“大人!您看这切屑!均匀!连续!以前用水力,遇到水流变化,转速不稳,极易伤到刀头,甚至卡死!现在……现在简直像是有个看不见的巨人在用恒定的力气在推!”
效率的提升是肉眼可见的。原本需要数天才能初步镗磨光滑的一根炮管,在蒸汽动力稳定而持续的驱动下,仅仅大半天功夫,内壁就已初见光滑,进度远超以往!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顾慎虽然不太懂技术细节,但那稳定轰鸣的机器和工匠们狂喜的表情,让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铁家伙,真能把石头都钻出花来!”
周廷玉捻须的手微微颤抖,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炮管加工效率的提升,而是一种全新生产模式的曙光:“力由火生,源源不绝,不受天地制约……大人,此物若能推广,我安阳工坊,将脱胎换骨!”
叶明心中同样激荡,但他比所有人都更清楚,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这台原始蒸汽机的热效率恐怕连百分之一都不到,体积庞大,安全性堪忧,距离实用化、小型化还有极其漫长的路要走。
但这一步,至关重要!它证明了道路的正确,点燃了工业革命的星星之火。
“立刻以此为基础,总结经验,优化设计!目标是造出更小、更安全、效率更高的蒸汽机!不仅要驱动镗床,将来还要能驱动锻锤、鼓风机、抽水机,甚至……装在车上,船上!”叶明下达了新的指令,为动力研究组描绘了更加宏伟的蓝图。
就在安阳的蒸汽机发出震撼轰鸣的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内,一场关于安阳的风暴正在酝酿。
金銮殿上,气氛凝重。兵部王郎中与那位孙太监已然回京复命,带回了他们的见闻与判断。
“……陛下,安阳之地,确如传闻,物阜民丰,武备精良。其新式农作,亩产数倍于常,若能推广,实乃社稷之福。然……”王郎中话锋一转,声音沉肃。
“其军械之利,尤甚传闻。臣虽未得窥全貌,然观其士卒操练,器甲鲜明,士气高昂,更隐隐有未见之利器。其治下之民,只知叶明之政令,几不知朝廷之威严。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
孙太监也尖着嗓子补充道:“万岁爷,那叶明虽表面恭顺,然于关键之处,如军工作坊、新建巨舰,皆以‘军机重地’为由,阻挠奴婢等察看,其心……难测啊!”
龙椅上的皇帝,面色比之前更加憔悴,他沉默地听着臣子们的奏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龙纹。
一位与刘琨交好、亦是三皇子党羽的御史立刻出列,慷慨陈词:“陛下!王大人与孙公公所言极是!叶明在安阳,俨然国中之国!擅练精兵,私造利器,结交藩王,更以奇技淫巧收买人心!其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若不及早遏制,必成心腹大患!臣恳请陛下,下旨申饬,削减其权,调离安阳,以防尾大不掉!”
“臣附议!”
“臣以为,当派重臣接管安阳,收缴其违制军械!”
一时间,攻讦之声四起。显然,叶明和安阳的崛起,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神经,尤其是与幽州刘琨和三皇子相关的势力。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持此论调。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李阁老,颤巍巍地出列,朗声道:“陛下!老臣以为不然!安阳之强,在于叶明之能!北疆多年来胡患不断,边镇糜烂,唯有安阳,非但固若金汤,更能开拓商路,献瑞于朝!”
“此等能臣干吏,不思重用褒奖,反因猜忌而欲加罪,岂不令天下忠臣良将寒心?岂非自毁长城?老臣以为,非但不能抑之,反应授其更大权柄,使其能为朝廷镇守整个北疆!”
“李阁老此言差矣!功是功,过是过!岂可因功掩过?”
“叶明其心难测,岂可轻授大权?”
朝堂之上,顿时吵作一团。支持者与反对者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皇帝疲惫地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他何尝不知叶明之功?又何尝不忌惮叶明之势?
安阳就像一把无比锋利的双刃剑,用得好,可保北疆无忧,甚至开疆拓土;用不好,则可能伤及自身。尤其是在如今皇子争位、朝局动荡的背景下,安阳的态度和实力,显得尤为关键。
“够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与无力,“安阳之事,朕自有考量。叶明治理边镇,功不可没,然朝廷法度,亦不可废。传朕旨意,安阳知府叶明,忠心体国,治理有方,赐紫金鱼袋,加封太子少保虚衔,以示荣宠。另,北疆行营转运使之职,由其切实履职,统筹北疆部分军需转运,务必保障边镇供应,不得有误。”
这道旨意,依旧是恩威并施。太子少保是极高的荣誉虚衔,是一种笼络;而明确转运使之责,则是将安阳与北疆其他边镇更紧密地捆绑,既有利用其后勤能力之意,也未尝没有借此观察、制衡的意图。
“至于其他……”皇帝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臣子,“容后再议。退朝!”
一场风波,暂时被皇帝以和稀泥的方式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