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们在离开乾清宫后。
李成梁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的回头看一眼。
走在他身边的戚继光,有些不解,开口问道:“宁国公,您一直在张望什么呢?”
李成梁闻言,呵呵笑了两声:“就是奇怪陛下单独将阁老留下,会说些什么?”
戚继光看着李成梁欲言又止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他自然知晓这位宁国公平日里的手段,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将满腹疑问咽回肚里。
两人并肩下了玉阶,青石板在靴底发出清脆声响,却盖不住李成梁愈发急促的脚步声……
就在这时,冯保疾步而来,蟒袍下摆随着步伐掀起波澜……正在与走前面的官员们拱手打招呼呢。
到了李成梁,戚继光这边也是如此。
招呼两句后,戚继光朝前走去,李成梁却止住了脚步。
“冯公公!陛下跟阁老在乾清宫单独议事呢!”
冯保微微挑眉:“怎么了?宁国公这是着什么急?”
“您还不知道吗?”
李成梁压低声音,额角沁出细汗。
“若是议到了我……您看在往日交情上,能不能替我说两句好话?”
说实话,很多事情冯保确实不知道。
听完李成梁的话后,冯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脸上浮起一抹莫测高深的笑意:“瞧您说的,我若真听到什么,自然会替宁国公美言。放宽心吧。”
李成梁如释重负,连声道谢。
冯保不再多言,整理好衣冠,抬步上了玉阶。
他走到门口,正要踏入,却见万历皇帝与张居正正面对面坐着……
冯保顿住脚步,轻轻退到宫外。
宫墙间忽起一阵穿堂风,卷起他的衣摆猎猎作响,蟒纹在风中扭曲变形。
风卷着几片落叶,扑簌簌落在宫门前的青砖上。
“这宫里面,哪里吹来的落叶呢……”
言罢,冯保看向了远处,许久之后轻声说道:“人终究是会老的啊……”
………………
而此时的乾清宫中。
君臣二人的对话,已经开始了。
“张师傅……您……”
“您要看护好自己的身体啊……”朱翊钧轻声说道。
而在听完朱翊钧的话后,张居正嘴角露出笑意:“陛下厚爱,老臣铭记在心,只是人生一世,恰似庭前草木……”
“春日抽芽、盛夏繁茂,秋霜染叶时纵有千般不舍,终要零落成泥,岁岁枯荣自有其道,老臣半生殚精竭虑,如今鬓角早生华发,才真正懂得先贤'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慨叹……”
朱翊钧的眉眼之中有了些许的悲伤。
他叹了口气说道:“朕当然明白,张师傅说的这些,可终究是心中不舍……”说到此处,朱翊钧略微停顿片刻,而后继续说道:“阁老可有什么心愿,朕,定会极力满足……”
听到心愿两个字,张居正笑了笑:“陛下可知,臣初入翰林院时,见严嵩党羽蔽日,满朝皆称‘严阁老’,却独不见‘圣天子’。那时臣以为,只要远离这浊流,回乡闭门着书,也算守得一身清白。”
他顿了顿,而后继续说道:“可当听闻东南倭患、西北饥荒,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臣方知书生空谈误国……自己清白不算君子……”
“再回京师那日,臣捧寿礼踏入严府,看着堂上鎏金匾额,忽然明白:欲除沉疴,必先入虎穴……不过,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臣有的时候,确实敬佩严嵩,严嵩病死故乡之时,无人收尸……臣派人过去安顿,虽然遭受弹劾,但臣却不后悔……”
“严嵩是一个一直在我大明朝制度下行事的奸臣……”
“徐阶徐阁老教会臣‘水之柔,能穿石;政之韧,可破局’。隐忍十余载,严党虽倒,积弊未除……”
“律法松弛如朽木,税赋不均似渊薮,不革新法度,大明还是嘉靖朝得大明……”
“高阁老,要变法,要革新,老臣同样要变法,要革新,即便我们两人都知道,商鞅车裂、吴起伏尸,自古变法者哪有善终……”
“现在革新了吏治,变了税法,若是陛下问老臣,还有什么心愿,老臣只想对陛下说,眼前之律,一定用上四十年,五十年……不能因为朝臣在之后的反对,以及对老臣的诋毁,而废除了来之不易的考成法,新税制……”
张居正说完这长篇大论之后,显得很累,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朱翊钧赶忙让人奉上了茶,要求张居正休息片刻,在张居正饮茶的时候,朱翊钧看着他,目不转睛,他此时也接受了大明朝要失去张居正的事实了……
正是因为做好要失去张居正的事实。
朱翊钧才想着好好的跟张居正聊一聊,做到真正的开诚布公,坦诚的谈一谈。
等到太监们奉上茶水后,朱翊钧便让众人退下。
“张师傅,朕从三岁的时候,便一直做梦……登基之后,这个梦便再也没有做过了……朕今日,将梦中之事,告知阁老……”
张居正闻言,稍愣片刻。
这个时候,张居正还以为天子想拿着做梦这件事情,做些文章,起个由头。
“朕梦到……”
“在朕刚刚登基时,你与冯保,母后,三人宫廷内外,将朕摆弄成了提线木偶……朕妄图反抗,却如何也反抗不起,朕就这样在梦中老老实实读了十年的书……”
张居正闻言,脸上变了变,不过片刻之后,张居正神色恢复正常。
说实话,这是皇帝刚登基时,张居正赶走高拱之后的真实想法,他想着好好培养少年天子,但更想要的是,自己不受任何牵制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要从皇权之下,夺得一个臣子能获得的最高权力……成为大明朝开国两百余年间,最有权力的首辅……因为那个时候的他认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的做一个救世良臣……
才能……
真正的让大明朝焕然一新……
重新走向伟大……
不过,此时皇帝陛下说,这是做梦梦到的,张居正不信。
“陛下,时间长了,想必陛下记不清楚了,这个梦啊,应该是先帝曾对你讲过的,记混了些,当作了梦。”
朱翊钧笑了笑:“朕从小记性就非常好,阁老应该是清楚的,所以,两宫皇太后下旨驱逐高文襄公时,朕便觉得这个梦,出奇的准,思来想去,让锦衣卫将其追了回来。”
张居正仍是一脸笑容,只当,陛下所言,不过是回望往事罢了……
说起来梦。
自己年轻的时候,也经常做梦……
不过,自己跟陛下不一样,做的梦,从不对外人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