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片刻后,朱翊钧看着朱常洛,神色稍稍缓和了些,尽可能在自己大儿子面前,表现出慈祥父亲的一面。
文不成,还有武吗,更何况现在孩子还小,不爱学习这是天性。
正如,李太后所说的,万物皆有其时,有其性,这一点朱翊钧还是赞同的。
不同年龄的孩子,还是要用不同的教育手段,在长大些,朱翊钧才能体罚啊,现在可不敢嚷嚷着动用戒尺,在打叛逆喽。
“老大呀……”
“父皇问问你啊,你要老实回话?”
朱常洛抬头看向自己老爹,见父皇一脸慈祥的看着自己:“父皇,儿臣不敢胡说八道,您问吧。”
“你最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朱翊钧开口问道,脸上还有些许期待。
“父皇,要说心里话吗?”
“心里话……”
“要发自肺腑吗?”
“你什么时候会的这句成语,就是发自肺腑的心里话……”
“那儿臣说了,父皇可不要生气。”
“父皇不生气,你快些说啊。”
不生气,但有些急躁,朱翊钧现在身边很少有这么磨磨唧唧的人。
“儿子最想做道士……天天坐在那里,修心养性,闭着眼睛打坐,睡着了外人也不知道……还有,当道士不耽误娶媳妇,还能多娶几个,还有,还有,做道士也不用看资治通鉴,背道德经就行了,还有还有……“
朱常洛真是一个老实孩子。
朱翊钧说着不生气,他还真的发自肺腑,把心里话给老爹说了。
畅想着自己做道士之后的日子,朱常洛可是一脸专注,全然没有发现自己老爹的脸已经垮了下来。
而在后面一直听着的李太后,却脸露笑容,摇了摇头后,便真的返回后殿修养了。
自己的儿子,要被他儿子拿捏了。
育儿,是朱翊钧面临的比治国还要重要的事情。
但,却比治国还要艰难。
臣子,贤明便用,不贤便罢黜,让他回老家,这朱翊钧是没有心理负担的,只要时刻保持识人之明,保持清醒,就能做一个英明的天子。
可儿子,教不好,还是儿子,一点办法都没有……总不能不要了,扔出宫去吧……
朱常洛发自肺腑的话,让朱翊钧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他竟然忘了孟母三迁的典故。
朱常洛从小就被养在李太后身边,被李太后宠到了天上去了,没有养成骄纵顽劣的毛病,是因为最初的生性都是淳朴的。
可他生活的环境,自己却忘了。
奶奶前两年还炼着丹呢。
天天眼睛瞧着,耳朵听着,怎么不心生向往呢。
朱常洛尽情的说着,自己对三清道祖的敬重,以及长大之后当道士的美好生活向往,一抬头,发现老爹脸色多少有些不对。
他停下了……
朱翊钧瞧着朱常洛停下,赶忙管理自己的情绪。
“怎么不说了,父皇听着呢…”朱翊钧努力的挤出来一个笑容。
“父皇,你笑的很难看,您不会是生气了吧。”朱常洛问道。
“对啊,父皇你笑得比大哥哭还要难堪呢。”朱若澜也开口助威了。
“哈哈哈哈……哪有,哪有……常洛啊,你继续说,父皇听着呢,你,你长大了,有想做的事情,父皇当然是开心的,只不过,昨日熬夜太累了,这个脸啊,有些僵硬,现在呢,若澜,父皇的笑现在还难堪吗?”
说着,他低下头去看向女儿。
朱若澜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也不知在她的卡姿兰大眼睛中,父亲的笑到底是难看,还是好看。
好不容易,给自己大儿子交心一番,朱翊钧可不能直接发火,不然以后再想交流,可就难了。
更何况,他也不能忘本,忘了来时的路啊。
他本就是道士的孙子,被一名道士君主高高举过头顶,才有了今天……生下一个想做道士的儿子,继承祖上的道统……这好像很合理。
可总觉得有些怪异。
六岁的孩子啊……
不过,接下来朱常洛的话,让朱翊钧更加震惊了。
朱常洛垂首抚过袖间暗绣的云纹:“父皇,道德经言‘致虚极,守静笃’,儿臣总想着,若能栖身烟霞深处,与山月对坐,听松涛诵经,方能悟透这‘虚静’二字。”
“庄子道: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仙鹤掠过九重云,白鹿踏碎千峰雪,或许只有在山水之间,才能真正领会何为‘逍遥游’。”
朱翊钧手都有些发抖了,他想去端茶盏,却怎么也端不起来。
“你倒将老庄读进心里去了……”
“父皇,您错了,儿臣并非读进心里。”
朱常洛忽然抬头,眸中泛起微光:“而是觉得,山雾中的鹤唳、林深处的鹿鸣,本就是天地写就的道德经,皇奶奶一生困在深宫,她听不见山雾中的鹤唳、林深处的鹿鸣,儿臣想着做道士,便也能替皇奶奶去领略一番……”
我去。
这么孝顺的吗?
你这样让从小叛逆,顶撞母亲的老爹,有些尴尬啊。
“你说的这些,是别人教给你的吧。”
职业的敏感性,还是让朱翊钧有些怀疑,这里面不会还有其他人掺和吧。
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话都说不顺溜的好大儿,现在跟自己拽文的。
还什么鹤唳鹿鸣呢。
“先生教的儿子都记不住,别人教的,儿子怎能记得清,这些大多数都是听皇奶奶讲的。”
“听的多了,也就记得清楚……”
朱翊钧看着老大的样子,不想说谎。
难不成自己这大儿子,还真的是有一个有灵根的人?
“你说的有道理,常洛啊,就算是想做道士,也要读书啊,不然你连道家的经典都不会,怎么去做呢,不管是老百姓,还是帝王家的孩子,从小都是要学习的,而且要养成学习的习惯……”
“你说,你要做道士,那你更应好好学习了,道德经是有大智慧,庄子也有智慧,但左传,资治通鉴,同样有智慧啊。”朱翊钧苦口婆心的说道。
这是真的苦口婆心……
“父皇说的是,孩儿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