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内静得可怕。
只有更漏滴答的声音,清晰得如同敲打在李昖的心上。
他能听到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跳动。
每一次抬眼,余光扫过那些面无表情的重臣,都让他心头一紧。
海瑞那锐利如刀的眼神,更是让他想起前些时日所受的训斥,脸上火辣辣的。
申时行那看似平和的目光,也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的侥幸和算计。
至于那些勋贵武将们,目光中则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看待藩属弱主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巨大的压抑感,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波波地冲击着他。
他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与上次哭诉求援时那种悲情弥漫的氛围截然不同,今日的武英殿,弥漫的是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决定他国家命运的威压。
他知道,大明朝的章程已经定下,今日不过是宣布结果。
朱翊钧高坐御座,将李昖那强自镇定下的不安和恐惧尽收眼底。他并不急于开口,任由这份沉默的压迫感继续发酵。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朝鲜国王李昖。”
“臣在……”
李昖如同被针扎了一下,立刻从锦墩上站起,再次躬身。
“尔前番所奏倭患荼毒、请兵救援之事,朕与阁臣部院,业已详加商议,权衡利弊。”
朱翊钧的目光扫过两侧重臣,最后定格在李昖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天兵跨海远征,耗费甚巨,牵动国本,非为上策。然,念尔藩国世守臣节,恭顺无贰,念在数百万黎民倒悬之苦,朕……决意助尔一臂之力!”
李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朱翊钧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金戈铁马般的决断: “特命:宁国公李成梁,总督朝鲜练兵事务兼理备倭军务大臣,授王命旗牌,即率‘援朝教习卫’两千五百员,赴尔国整饬武备,操练军伍,以御倭寇,保境安民……”
李昖听到“李成梁”三个字,瞳孔猛地一缩!
这次求援。
给自己找了个爹。
是福?是祸?巨大的震惊让他一时忘了反应。
然而,朱翊钧的话还未完,申时行在皇帝的示意下,站起身来,展开一份早已拟好的章程,用清晰而冰冷的官方语调,开始宣读那决定朝鲜未来数十年甚至更久命运的“援助”细则。
一条条,一款款,关于“借款购械”、“分期偿还”、“抵押担保”、“指挥权属”、“物资供给”、“朝鲜需承担之义务”……当然,这些拟定中,有着朱翊钧的身影。
那巨大的压抑感,在冰冷的条款宣读声中,达到了顶点……
虽然条件看起来不算宽和。
但李昖却并不慌乱,甚至是现在就有了一种借钱成大爷的错位感了。
这不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吗。
李昖担忧的并不是现在的倭寇,而是未来的倭国。
借的多了,大明朝就不可能坐视朝鲜被倭国灭掉,看似高额的利息,实际上就是保住国家社稷的筹码。
当然,这个时候李昖并不担心还款的事情。
大明是宗主国,他帮助小弟是应该的,朝鲜还不起债务,又能怎么样。
宗主国与藩属国本就是一家人。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还不起,难不成能跟此时民间放利子钱的恶霸一般,打断不还钱的老赖的手脚,卖了他的儿女不成……
在这份援助中,除了让李成梁前去朝鲜练兵,他有些不愿意外,其他的,都能接受。
不过,这个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能够早早的拉起一支能够战斗,一心保卫国王的军队,最为重要……
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就无法推辞。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份章程卷轴合拢时发出的轻微“啪嗒”声,宣告着大明帝国意志的最终落定……
而李昖身后的柳成龙等人,对于朝廷的这个安排,也很是满意,他们想的比李昖多了些。
大明朝这艘巨轮,终于被他用高额的“借款”和未来的“债务”,牢牢地绑上了朝鲜这艘风雨飘摇的小船!
看似苛刻的条款,在柳成龙看来,恰恰是朝鲜社稷存续的最大保障……
借的越多,大明朝就越不可能坐视朝鲜被倭国灭掉!那些天文数字般的“利息”和“本金”,不就是保住李氏江山最昂贵的“保险费”吗?
至于还款……
我们是礼仪之邦,是宗藩一体,真的还不起,难不成还能卖了朝鲜的城池土地不成……
孔圣人的教导,天朝的体面何在……
这不符合“仁”、“义”、“礼”啊。
大明皇帝陛下,更是天下共主,是礼仪的表率,不可能催着要账的。
所以这些朝鲜重臣也觉得,债务?那是以后的事……
既是以后的事情,那就以后再说,礼仪之邦,总会有转圜的余地……
就在这份诡异的“欠债者心安理得”的氛围中,御座上的朱翊钧再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李昖,此等章程,你可听明白了,有何疑虑……”
李昖立刻收敛心神,再次推金山倒玉柱般拜伏在地,额头触地:“臣李昖叩谢大皇帝陛下天高地厚之恩,陛下圣明烛照,洞悉臣国危难,此等章程,条理分明,恩威并济,实乃救我朝鲜于水火之无上良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陛下用心良苦,臣……臣感佩涕零,五内俱焚!”
他身后的柳成龙、李恒福等重臣也连忙跟着伏地叩首,齐声道: “臣等叩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看着殿下伏拜的朝鲜君臣,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平身吧。朝鲜藩属,乃我大明第一藩属,朕自当另眼相看。”
他话锋一转: “尔等可知,那南疆的暹罗国(泰国),其国亦是我大明藩属,如今正被那东吁”缅甸“的莽应龙大军压境,正在血战,还有那云南边陲的木邦、孟养等宣慰司土司,亦是频频告急,恳请天兵救援……”
朱翊钧的目光扫过殿内群臣,最后落回李昖身上,带着一丝深意: “朕,亦非无所不能。南疆烽烟四起,朝廷在云南虽有调兵遣将,稳固边防,然……要如尔朝鲜这般,朕召集阁臣部院,详加商议,定下如此周详之策,甚至派出宁国公这等重臣亲赴……可是没有的。”
这个时候的东南亚确实乱成了一锅粥。
泰国以及一些云南边境外的土司,正在跟缅甸死磕。
战争从万历十一年的正月就开始打了。
一直到了现在,还未分出胜负。
朝廷在四月的时候,才发官函至交趾,让其提供军粮,武器,士兵支援泰国。
于此同时,五月初大明重兵都已经集结在了镇南关。
交趾不听话,就“借道调停”武力参战……
而交趾早就在嘉靖年间便重新臣服大明朝,此时,面对官函道义上的要求,以及重军压境的双重压力下。
只能出钱,出人帮助泰国,当然,这个也符合交趾的核心利益。
缅甸干了泰国,下一个可不就是越南了。
要不是有交趾在背后支撑,泰国是挺不到现在,更不可能打了那么长时间,与缅甸有来有回了。
在原先的历史上,大明是下场了。
无偿下场。
史称明缅战争,这次战争打到了万历四十年,直到辽东女真兴起,大明才主动放弃了在东南亚的大国影响力,撤了出来。
而这次,朱翊钧明显是不愿意直接下场。
半岛的事情,现在还是要半岛自己解决……
而朱翊钧此时提及此事,便是在告诉朝鲜国王,看看南边,同样是藩属,他们连这“苛刻”的援助都求不到。
朕对你们朝鲜,已经是破格优待了,你们该知足,更要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