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昖听完天子的话后,声音更加“恳切”: “陛下恩德,臣国上下,永世不忘!朝鲜僻处海隅,得蒙陛下如此垂怜,实乃列祖列宗庇佑,臣……臣……” 他似乎激动得有些语塞,随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豁出去的表情: “陛下!臣……臣尚有一事,恳请陛下恩准!”
“哦?何事?” 朱翊钧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怎么还有事情让朕恩准呢。
李昖深吸一口气,大声道: “臣有一王妹,名唤李贞淑,受封贞慎翁主。年方二八,自幼仰慕中华天威,更心系天颜,臣此番来京,翁主殿下依依不舍,言道恨不能亲身随行,一睹陛下圣颜,臣……臣临行前,翁主殿下千叮万嘱,恳请臣务必转达其拳拳敬慕之心!”
他顿了一顿,声音拔高,带着一种献宝般的急切: “臣感念陛下天恩,无以为报!已命人星夜兼程,护送贞慎翁主殿下北上!算算时日,船只应已过登州,不日便可抵达京师……”
“臣……臣斗胆,恳请陛下念在翁主一片赤诚,允其入宫侍奉!若能常伴陛下左右,得沐天恩,不仅翁主三生有幸,更是我朝鲜举国之无上荣光!”
此言一出,武英殿内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所有明朝大臣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李昖身上。
海瑞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鄙夷,申时行目光深沉,若有所思……
武将勋贵们则多是露出玩味或了然的神色。
献妹!朝鲜国王竟在朝堂之上,那么多大臣面前,公然向天子进献自己的王妹!
这多少有些没底线了。
按照道理来说,这应该是私下说的事情。
朱翊钧显然也愣了一下。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殿下躬身不起、姿态谦卑到近乎谄媚的李昖。
这位朝鲜国王,还真是……
不过这倒也符合藩属国寻求庇护的常例,也显示了他李昖的“至诚”。
短暂的沉默后,朱翊钧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没有立刻表态,但那笑容中的满意和一种尽在掌握的掌控感: “呵呵……李昖你拳拳之心,朕……知晓了。”
“贞慎翁主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待其抵京,自有礼部官员妥善安置。一切,待其入京后再说。”
朱翊钧的语气平淡,却为这场献妹之举定下了基调——他收下了这份“礼物”。
这不仅是对李昖懂事的奖赏,更是将朝鲜王室更深一层绑上大明战车的象征。
“臣!叩谢陛下隆恩!”
武英殿内,这场决定朝鲜命运的朝会,最终在一种混合着威压、算计、交易和一丝桃色意味的氛围中,落下了帷幕。
大明帝国天子得意志,如同无形的巨网,已经将朝鲜半岛牢牢笼罩。
而朝鲜国王李昖,在付出了尊严、未来财政和一位王妹的代价后,终于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援助”。
只是这援助的滋味,究竟是苦是甜,恐怕只有他自己,和即将踏上朝鲜土地的李成梁,才能真正体会了……
这个结果,大明朝官员们同意,朝鲜国王同意,算是双方都能接受的……
礼部官员捧上两份早已备好的、用明黄绸缎装裱的国书文本,置于御阶之下特设的案几之上……
首辅申时行率先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案前,代表内阁,郑重地取出一方刻有“建极殿大学士”的象牙大印,饱蘸朱砂,在国书末尾“大明帝国”落款的下方,端端正正地钤上了鲜红的印记。
紧接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在朱翊钧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紫檀木匣,打开金锁,取出那方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皇帝之宝”玉玺。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冯保深吸一口气,将玉玺稳稳地按在了朱砂印泥上,随后,带着千钧之力,将它清晰地盖在了申时行印玺的上方!
那方方正正的鲜红印记,如同烙铁,宣告着大明帝国对这份协议的认可。
轮到李昖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在礼官引导下走到案前。
他身后一名随从恭敬地捧上一个紫檀木盒,李昖亲手打开,取出一方同样材质上乘、但规制明显小了一号的玉印——这正是大明册封朝鲜国王时所赐的王印。
他双手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将王印重重地按在了属于“朝鲜国王”的落款处。
鲜红的印文,与上方那两方巨大的朱印相比,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沉重。
它代表着朝鲜李氏王朝,亲手将未来数十年的财政命脉和部分军政大权,抵押给了北方那个庞大的宗主国……
国书交换,一式两份。
一份由冯保恭敬收起,存入大内秘档,另一份则由李昖双手捧过,如同捧着千斤重担,却又像是拿到了救命稻草。
尘埃落定。
数日后,得到天子“恩准归国”旨意的李昖,归心似箭。
离京前,他做了一件在所有人意料之中、却又显得格外“殷勤”的事情——亲自递上名帖,前往宁国公府拜会即将成为他“太上王”的李成梁。
这次李成梁也不病了,热情招待。
宁国公府偏厅,灯火通明。
与武英殿的庄严肃杀不同,这里的氛围刻意营造着一种“宾主尽欢”的融洽。
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既有辽东风味的烤獐子、炖鹿筋,也有朝鲜特色的泡菜,更有京师名厨精心烹制的佳肴。
然而,宴席的主角,显然不是这些菜肴。
李昖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亲自为李成梁把盏斟酒: “公爷,小王在京中这些时日,多蒙国公爷照拂!此番国公爷不辞辛劳,亲率王师赴我小邦整饬武备,此等恩德,小王……小王实在是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啊!”
说着,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姿态放得极低,“公爷此去,就是我朝鲜的定海神针!小王及朝鲜上下,必竭尽全力,唯公爷马首是瞻!公爷但有所命,朝鲜举国,莫敢不从!”
这情绪价值提供得很是到位。
李成梁也非常满意:“好说好说……”
“公爷威震寰宇,功勋盖世,小王每每思及,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此番前去朝鲜,救我国难,公爷就如同……如同小王再生父母一般!小王恨不能……恨不能……”
他激动得有些哽咽,后面那句“拜您为义父”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好在最后一丝理智尚存,硬生生憋了回去,只是用无比热切的眼神望着李成梁……
李成梁端坐主位,坦然受之。
他须发微白,面庞红润,一双虎目精光四射,他听着李昖的奉承,看着这位藩属国王在自己面前如此谦卑,很是满意。
他哈哈一笑,声若洪钟,拍了拍李昖的肩膀:“殿下言重了!老夫此去,只为替陛下分忧,替殿下扫除倭患,练出一支能保境安民的兵来,殿下放心,只要有老夫在,倭寇总有一日会被剿灭得,到时候朝鲜也能拥有一支能战之军……”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络。
李成梁借着酒意,开始毫不客气地指点朝鲜江山,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殿下啊,老夫是个粗人,说话直来直去。这练兵打仗,第一要紧的是什么?是银子!是粮饷!是军械!”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李昖:“老夫到了汉阳,第一件事就是找你们的……嗯,户曹判书!该拨的银子,一文钱也不能少!该给的粮秣,一粒米也不能缺!该买的的刀枪火铳、战船甲胄,一件也不能拖沓!殿下,你可得给老夫撑腰啊!”
李昖连忙点头如捣蒜: “一定!一定!小王一定全力支持,国公爷放心,小王回去就严令户曹,一切所需,优先供给,绝不敢有半分拖延!”
李成梁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一股森然煞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那就好,殿下是个明白人!不过嘛……老夫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哪个不开眼的户曹判书,敢跟老夫玩阳奉阴违、哭穷耍滑那一套……哼哼!”
他猛地将酒杯往桌上一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吓得李昖一哆嗦: “殿下,你可得站在老夫这边!该换人,就立刻给老夫换掉!换上来的要是还敢不给……老夫就替你把他给‘咔嚓’掉!杀一儆百,看谁还敢误了军国大事。”
说完之后,李成梁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这充满血腥味的“玩笑话”,伴随着李成梁豪迈却令人胆寒的笑声,在厅堂内回荡。
周围来的朝鲜侍从无不噤若寒蝉。
李昖脸色瞬间白了一下,但随即又堆满了笑容,忙不迭地应承:
“是是是,公爷说得极是,军国大事,岂容懈怠?若有此等蠹虫,公爷只管按军法处置!小王……小王绝无二话!一切,全凭国公爷做主!”
他心中虽然对李成梁的霸道感到一丝惊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扭曲的安心——有这样一位杀伐果断的“太上王”坐镇,朝鲜的军队,或许真能练出来吧……
至于那些可能掉脑袋的官员……为了大局,牺牲几个,又算得了什么……
这场充斥着奉承、许诺、威胁与交易的宴会,最终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结束。
李昖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宁国公府,准备踏上归国的航程。
而李成梁,则站在府门前,望着李昖远去的车驾,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朝鲜,那片等待他去征服和掌控的土地,仿佛已近在眼前。
实际上,这个时候的李成梁,确实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他原本以为自己要老死在京城了,谁曾想,还有机会去外藩作威作福呢……
机会难得,需要珍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