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国公府也有好厨子,但李成梁还是喜欢在王宫里面吃宴。
不是因为宫里面做的饭好吃。
而是王宫这边陪客的比较多,情绪价值给的杠杠的……
午宴设在景福宫的庆会楼,窗外是碧波荡漾的莲池,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洒进来,将殿内照得一片通明。
虽是白日,气氛却因李成梁的到来而带着一丝紧绷后的松弛。
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烤得焦黄的牛肋排、香气四溢的炖神仙炉、色彩缤纷的九折板……无不彰显着朝鲜王室的待客之道。
李昖亲自执壶,为李成梁满上一杯醇厚的竹叶青。
“帅爷鞍马劳顿,今日定要尽兴!小王先干为敬!”
李昖笑容满面,一饮而尽。
他眼角余光扫过侍立两侧的朝鲜重臣和几位李成梁带来的亲随将领,心思早已不在酒宴上。
李成梁也不客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动作豪迈。
他环视殿内,目光如电:“好酒!不过,这朝鲜的酒,像是娘们喝的,终究不如我辽东的烧刀子烈!”
他声音洪亮,引得陪坐的朝鲜大臣们纷纷赔笑附和。
席间气氛看似融洽。
李成梁与李昖及几位重臣推杯换盏,谈些无关紧要的风土人情,辽东铁骑的威名、朝鲜的风物,成为席间主要的话题。
酒过三巡,李昖的脸颊已泛起红晕,眼神也愈发活络。
他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对侍立一旁的宦官使了个眼色。
“诸位爱卿,本王与帅爷还有些体己话要说。尔等……暂且退下吧。金判书,你带帅爷的几位将军也去偏殿,好生款待,务必让将军们尽兴!”
他特意点名了兵曹判书金命元。
金命元心领神会,立刻起身应诺:“臣遵命。”
随即恭敬地对李成梁带来的几位将领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成梁带来的亲卫们见主帅没有表示,也默默退到了殿门外更远处值守。
殿内很快只剩下李昖、李成梁,以及侍立在角落、垂首屏息的几名心腹内侍。
阳光斜照,殿内一片安静,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远处模糊的宴饮声。
李昖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紧张与贪婪的急切。
他亲自拿起酒壶,绕过桌案,走到李成梁身边,再次为他斟满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耳语般说道:“帅爷……方才人多眼杂,小王有些掏心窝子的话,实在不便出口。现在……可否容小王斗胆一问?”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成梁端起酒杯,眼皮都没抬,只是嗯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李昖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天大的勇气:“帅爷,您……您方才说,辽东数十万大军,皆是您的子弟兵,那两位主将亦是您的旧部……这调度之权,您……当真还在?”
李成梁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放下酒杯,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刺向李昖:“殿下此言何意?这兵马,自然听本帅号令!莫非殿下怀疑本帅虚言?”
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
这个时候,李成梁只觉得奇怪,他原本以为屏退众人,是要送礼呢,没想到真是要说体己话。
“不不不!小王岂敢!帅爷误会了!”
李昖连忙摆手,脸上堆满笑容,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小王的意思是……既然帅爷您能调动如臂使指的辽东铁军……那我们何必费那九牛二虎之力,去训练我们这些不堪大用的朝鲜兵卒呢?”
李成梁的眼神陡然凝固了,他慢慢放下刚拿起的筷子,身体坐直,一股无形的威压开始在殿内弥漫。
他盯着李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位朝鲜国王的嘴脸,声音低沉而缓慢:“殿下……此话,本帅没听明白。练兵御倭,乃朝廷旨意,亦是尔朝鲜存续之本。‘何必费劲’?”
李昖被李成梁骤然变化的气势慑得一窒,但他贪念已起,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彩,索性把话挑明:“帅爷息怒,容小王细禀!您想啊,朝廷在未来数年内拨下这十万大军的钱粮辎重,数额何其巨大……”
“我们……我们只需明面上做做样子,象征性地练一支‘汉阳军’,摆个姿态给朝廷看,凝聚点人心就成。其余的……”
“其余的巨款,你我二人……不如……不如就……”
他做了个“分”的手势,脸上挤出谄媚至极的笑容:“帅爷您拿七成!小王……小王只要三成!不,两成也使得!”
他越说越快,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山:“至于倭寇真打来了?怕什么!有帅爷您在啊!到时候您一声令下,辽东铁骑如天兵降临,横扫倭奴,解我朝鲜之围……\"
“岂不比辛辛苦苦练那些不知几时才能成军的朝鲜兵强上百倍?帅爷,此乃一举两得,不,一举三得啊!既得了实惠,又保了朝鲜,朝廷那边……账面上也过得去,您看……如何?”
李昖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李成梁,仿佛献上了一个绝妙无比的计策。
李成梁冷笑一声。
“那沿海的百姓们不管了吗?”
“无时无刻都在死人,我怎能管的住呢,小王要的是汉阳无忧……现在的这些倭寇,就跟强盗没什么区别,他们不敢深入的。”
“朝廷给的钱,你们是要还的啊。”
“还不还的,那不还是以后的事情吗?”
“啪嚓!”
一声脆响,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殿内炸开!
李成梁手中的那只青玉酒盏,竟被他生生捏碎!
碎片和酒水溅了一地,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李昖的王袍下摆上。
李昖吓得浑身一抖……
“李昖!你他妈的放什么狗屁!”
这一声怒骂,如同晴天霹雳,震得李昖魂飞魄散!
他从未见过李成梁如此暴怒,更从未被人如此指着鼻子辱骂过!
他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全靠扶着桌案才勉强站稳,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贪墨军饷,假账欺君,坐视国难,临阵只盼他人来救?!还要拉着老子下水,跟你一起挖大明的墙角,分赃,分你妈……”
李成梁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亢,一句比一句愤怒,如同巨锤般砸在李昖的心上。
“老子李成梁纵横辽东数十载,砍过鞑子的头,喝过北虏的血,身上每一道疤都是为大明、为朝廷留下的!老子是贪财!可老子贪的是该拿的赏赐,是鞑子的人头钱!是朝廷的恩典……”
“不是这他妈喝兵血、误国事的脏钱!更不是你这等窝囊废,想拉着老子一起欺君罔上、祸国殃民的卖国钱!”
他猛地一脚踹翻了身前的矮几,杯盘碗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汤汁酒水横流,一片狼藉。
李昖吓得惊叫一声,连连后退。
“练兵!是给你朝鲜续命!是给大明东疆保太平!是天子钦定的国策!你身为朝鲜国王,不思励精图治,整军备战,以报皇恩,反倒琢磨起这等下作勾当!还他妈敢跟老子提分赃……”
李成梁越骂越气,指着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李昖,厉声道:“李昖!你给我听好了,练兵之事,本帅亲自督办,一兵一卒,一钱一粮,都需用在实处。”
“你下面的官员们贪,我杀他们,你要是贪,我就奉王命旗牌斩了你,在换一个朝鲜王上来……”
他最后狠狠瞪了李昖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摊令人作呕的秽物,猛地一甩袍袖,转身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只留下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朝鲜国王李昖,和满殿的狼藉与死寂。
殿门被李成梁“哐当”一声大力推开,门外侍立的朝鲜官员和李成梁的亲随将领们都被这巨大的声响和主帅铁青的脸色吓了一跳。
众人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孙守廉上前问道:“大帅?发生何事?”
李成梁脚步丝毫不停,径直穿过廊道,对孙守廉的问话置若罔闻。
他面沉似水,紧抿着嘴唇,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重重宫门,走出了景福宫。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李成梁花白的鬓角和冷硬的侧脸上。
他的亲卫早已牵来骏马等候在宫门外。
李成梁翻身上马,动作依旧矫健。
他勒住马缰,没有立刻扬鞭。
目光似乎投向了遥远的北方,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他娘的……老子刚才……竟然差点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