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回到紫禁城时,雪下得更大了。
皑皑白雪覆盖了殿宇的琉璃瓦,淹没了宫道的青石板,将整个皇宫装点成一个银装素裹、却又格外寂静冰冷的世界。
乾清宫中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驱散着从门缝窗隙钻入的寒意,却驱不散朱翊钧心头的沉郁。
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陈矩在一旁默默伺候。
目光落在御案上铺开的明黄色绢帛上……。
他提起御笔,蘸饱了墨,却久久未能落下。
冯保的身影,那昔日富态精明、后来枯槁凄凉的样貌,交替在他脑海中浮现。
恩怨是非,随着当事人的离去,似乎也淡去了许多,留下的,更多是一种岁月流逝、故人零落的苍凉。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对他的承诺,承诺将来会亲自为他撰写碑文。
君王一诺,重于千金。
如今,是兑现的时候了。
他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笔尖终于落在了绢帛之上。
他的书法虽然不算大家,但这么多年的练习,也算是自成一体,带着帝王的雍容与力道……
陈矩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研墨,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朱翊钧写的并非简单的墓志铭,而是一篇充满肯定与追思的御制碑文……
大明御赐司礼监掌印太监冯公保碑文……
朕惟王朝肇基,辅弼攸赖;宫闱肃穆,勤恪是先。
故司礼监掌印太监冯公保,性资忠谨,器识宏深。
早膺廷选,入侍禁庭。
恪恭匪懈,历事三朝,翼翼乎有古良宦之风。
朕冲龄践祚,公保翊赞枢机,夙夜在公,小心慎密。
当朕亲政之初,朝局纷纭,公保协理政务,传递章奏,未尝有毫发之欺隐。
于内廷,整肃纲纪,宿卫严谨,宫府肃然……
于外廷,沟通上下,宣达朕意,未尝以私意干挠国典。
其尽心王事,劳瘁弗辞,朕实深倚之。
公保敏而好学,通晓文墨,雅好琴书,非寻常阉宦可比。
宫中巨细,经其掌画,皆有条不紊。
虽偶有小疵,然观其大节,忠于社稷,勤于职守,数十年如一日,始终未尝有变。
此乃公保之贞操,亦朕所素知也。
及至晚年,功成身退,安居私第,怡然自得,绝口不言朝事,其知进退、明荣辱如此!
近岁卧疾,朕屡遣医问药,亲往探视,见其形销骨立,犹念念不忘君恩,涕泣陈情,闻之恻然。
今兹溘逝,追念前劳,曷胜怆悼!
呜呼!
公保之事朕也,忠矣哉!
其小心慎密,老成练达,足为内臣范式。
朕念其旧勋,恻其永逝,特颁殊恩,赐以碑文,永彰其善,以垂不朽。
灵其有知,尚克歆享!
写完最后一个字,朱翊钧放下御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积压心头许久的大事。
绢帛上的墨迹在灯光下泛着光泽,字里行间,尽是对冯保一生“忠谨”、“勤恪”的肯定,将其早年的一些权欲和过失轻描淡写为“偶有小疵”,而着重强调其“忠于社稷”、“尽心王事”的大节。
这是帝王对旧仆的盖棺定论……以后,谁也翻不过来……
“陈矩。”
“皇爷,奴婢在。”陈矩连忙应道。
“冯保的葬礼,依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最高规制来办。葬地,就选在京西张鲸的埋葬地,那处吉地,主位一直空悬,是朕为冯大伴,专门留着。”
“你下去安排吧,务必办得体面。”
“跟有子孙的官员一般,在府中设置灵堂……”
“是,皇爷。奴婢遵旨。”陈矩小心地捧起那方御笔绢帛,如同捧着千斤重担,缓缓退了出去。
冯保的离世,在波谲云诡的京畿朝堂上,并未掀起多少波澜。
他这棵大树倒下,树下早已没有了乘凉的人。
曾经的“冯党”早已烟消云散,门生故吏们也早在陈矩稳坐司礼监掌印、权势日益巩固的过程中,改换了门庭。
冯保的诸多干儿子,干孙子,包括现在冯时,冯安,都在陈矩这座大山面前,根本无力抗衡,虽然还一直在皇帝身边伺候,并且担任着重要职务,但,陈矩司礼监掌印太监,顶的上四五个秉笔……
冯保的去世,也标志着与他相关的所有政治影响力和人情网络,基本走到了尽头。
除了与冯保有些旧交情、或是念及当年提携之恩的少数几位老臣派人或亲自前往冯府吊唁一番,表达一下哀思之外,大多数官员都保持着静默。
冯府门前,在最初两日,竟显得有些门庭冷落,与这盛大丧事的规制格格不入,透着几分人走茶凉的凄清……
朱翊钧在宫中听闻此情,心中不免有些黯然与气愤。
权力场亘古不变的现实……
他深知这是权力场的常态,但发生在刚刚被他御笔亲题碑文、高度肯定的“忠谨”老臣身上,还是让他感到一丝心寒。
“传太子。”朱翊钧对身边的随侍太监吩咐道。
不久,太子朱常澍来到乾清宫。
“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朱翊钧看着日渐沉稳的儿子,说道,“冯保去了。你可还记得,当年……正是他,在皇极殿前,宣读了你被册立为太子的诏书。”
朱常澍微微一怔,随即恭敬答道:“儿臣记得。”
“他侍奉朕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于你,也算有一分旧谊。”朱翊钧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替朕,也替你自己,去他府上走一遭,祭奠一番。”
“儿臣遵旨。”朱常澍立刻明白了父皇的用意。
翌日,太子朱常澍的仪仗出现在了冯府门前。
当太子的车驾停稳,朱常澍在魏忠贤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时,原本还有些冷清的冯府周围,仿佛瞬间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京城各部院衙门。
很快,原本“公务繁忙”、“不便打扰”的官员们,仿佛约好了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侍郎、都御史、翰林学士、京营将领……
车马轿辇挤满了街道,素服白冠的身影络绎不绝。
冯府门前瞬间变得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挽联、祭幛堆积如山,哀哭声、诵经声此起彼伏,显得“悲伤”而“隆重”。
每一位前来吊唁的官员,都会先到太子面前行礼,痛陈一番对冯公公的哀悼与怀念,言语恳切,神情悲戚,仿佛冯保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导师和挚友……
朱常澍面无表情地接受着众人的朝拜,按照礼仪进行祭奠。
魏忠贤跟在他身后,也看了一眼冯保的尸体。
感悟颇深。
即便冯保在之前权势滔天,但说白了就是天子的家仆,奴婢……
可陛下却让太子亲自前来吊唁。
可见,冯保在陛下的心中有多重要。
当奴婢,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很了不得了。
这可是自己的榜样。
活着的时候,手握大权,死了之后,天子还要给恩荣。
当然,魏忠贤,包括所有官员,根本就不清楚,在雪刚下那天,皇帝陛下亲自来送了冯保最后一程,不然,也不会这前两日的吊唁中,显得那般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