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先返回乾清宫,换了便服。
随后来到李太后的宫殿,还未进殿,便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不同于前朝庄重肃穆的、更为轻松和缓的谈笑声,其间还夹杂着孩童清脆的啼笑……
当然,这个孩童啼笑,可不是他大孙子,而是他的几个年龄较小的儿子。
殿内,摆放着数个长桌。
正中的主位上,并排坐着两位太后,生母李太后和嫡母陈太后。
李太后精神依旧矍铄,陈太后则一如既往的温和慈祥。
下首,皇后居中,左侧是贵妃王喜姐,朱常洛的妻子,刘王妃安排的位置,就在皇后林素微的身旁,比其他有品级的妃嫔还要靠前。
再往下,则是诸位皇子公主们按长幼次序排列的席位。
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在皇子席位的末端,安静地坐着四个皇子,他们的面容明显带有欧洲人的特征,深目高鼻,发色偏浅,这是朱翊钧与几位西洋妃嫔所出的子嗣。
他们虽身着大明亲王常服,举止也努力学着兄长的模样,但那迥异的相貌依然让他们在众多兄弟中显得格外突出。
太子朱常澍坐在离御座最近的位置,气度沉稳。
而即将就藩南洋的康王朱常洛,作为长子,座位亦颇为靠前,只是他眉宇间比太子更多了几分谨慎与沉静,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可以说,这是康王朱常洛在京师吃的最后一顿年夜饭了。
朱翊钧的到来,使得殿内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皇帝摆了摆手,脸上带着家宴时才有的、较为随和的笑容:“都坐吧,今日是家宴,不必多礼。”
他先是向两位太后问了安,又与皇后、贵妃说了几句话,目光便迫不及待地在人群中搜寻起来。
“校儿呢?朕的大孙子在哪里?”朱翊钧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急切与慈爱。
乳母连忙抱着一个裹在锦绣襁褓中的婴孩上前,正是康王朱常洛的嫡长子,被皇帝亲自赐名为朱由校的皇长孙。
小家伙刚吃饱喝足,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龙袍、气息威严却又满脸笑意的“大人物”。
朱翊钧小心翼翼地从乳母手中接过朱由校,动作略显笨拙却极尽轻柔。
他抱着孙子,用手指轻轻逗弄着孩子柔嫩的脸颊,脸上的笑容愈发舒展,那是一种发自内心、不含任何权谋计算的纯粹喜悦。
帝王家的隔代亲,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小家伙似乎也不怕生,竟然对着皇爷爷咧开没牙的嘴笑了起来,引得朱翊钧开怀不已,连声道:“好,好!朕的孙儿,一看便是有福气的!”
说实话,此时参加家宴的皇子们,有相当多一部分,从小到大,都没有被父皇这么抱着过……此时,那些马上就要大婚的皇子们,都想着,赶紧要个孩子给父皇玩,弄不好,还能凭儿子,在日后的就藩中,多给父皇要点东西。
家宴便在这样看似温馨的氛围中进行着。
家人之间说着吉祥话。
然而,在这团圆的表象下,依旧能感受到天家特有的秩序与距离。
妃嫔们言笑谨慎,皇子们举止守礼,即便是那几位年幼的混血皇子,也乖巧得不敢大声喧哗。
宴席终了,宫人撤去残席,奉上香茗果品。
窗外,适时地响起了“噼啪”之声,夜空中开始绽放出绚丽的烟花。
朱翊钧对坐在下首的康王朱常洛道:“常洛,随朕到廊下看看烟花。”
“是,父皇。”朱常洛立刻起身,恭敬地跟在朱翊钧身后。
父子二人走到殿外的廊庑下。
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与殿内的温暖形成鲜明对比。
夜空中,各色烟花竞相绽放……
形态各异,璀璨夺目,映亮了父子二人的面容。
朱常洛低着头,身形在漫天华彩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单薄和孤寂。
“此去南洋,万里波涛,山长水远。”朱翊钧的声音在烟花的爆鸣声中显得有些飘忽:“马上就要离开京师了,心里……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或是,有什么想对朕说的?”
朱常洛闻言,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攒勇气,最终,他抬起头,看向父亲。
烟花的明灭光芒在他脸上快速掠过,映照出他眼中复杂的情感,有离别的伤感,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他撩起亲王袍服的下摆,缓缓跪在冰冷的廊下石板上,以头触地,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清晰地说道:
“儿臣……别无他求。远离父皇膝下,不能晨昏定省,心中已然愧疚难安。”
“儿臣……只愿父皇圣体康健,福寿绵长。南洋虽远,亦是父皇之土,儿臣必当恪尽职守,镇守一方,绝不辜负父皇信重,使我大明威德,布于南洋诸岛。”
虽然,朱常洛在之前给朱翊钧耍心眼,要特权,要到之后,也是非常开心,虽然,在之前,他早就想要逃离北京城。
但真的要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时。
他内心还是有些惆怅,甚至是有些难过。
朱翊钧低头看着跪在脚下的长子,听着他这番全然出于至诚的话语,看着他在烟花下显得格外恭顺单薄的身影,朱翊钧的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了一丝为人父的复杂涟漪。
他伸出手,轻轻扶在朱常洛的肩上,触手之处,能感觉到儿子身体的微微颤抖。
“起来吧。”朱翊钧的声音缓和了许多
“地上凉。”
“是,父皇……”朱常洛这才起身,垂首立于一旁。
“到了南洋……好生保重自己。遇事,多与叶梦熊商议。”
“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父子二人不再多言,一同仰望着夜空。
绚烂的烟花依旧在北京城的上空绽放,将这座都城,点缀得辉煌无比,却也掩不住那弥漫在权势巅峰、天家骨肉之间的,淡淡的离愁与无奈……
朱常洛的南洋就藩,如同这夜空中的烟花,既是荣耀的派遣,也意味着远离中心的孤独旅程的开始。
而朱翊钧,在享受这盛世繁华、天伦之乐的同时,也不得不一次次面对,儿女们如同长大的雏鸟,陆续离巢,飞向他亲手为他们划定的、或远或近的藩篱……
这一去,终生难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