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五年冬,北京,乾清宫。
朱翊钧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身上穿着常服,并非正式的朝服,但明黄色的袍服上依旧绣着精致的龙纹,不怒自威。
他已三十六岁,长期的深居简出和养尊处优,让他的面容比去年略显丰腴,下颌的线条不再如刀削般分明,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
他并未戴翼善冠,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
御案对面,首辅申时行恭谨地坐在绣墩上,虽已是花甲之年,腰背却挺得笔直,脸上带着惯有的沉稳与恭顺。
皇太子朱常澍则静立在御案一侧,与他父皇相比身形尚显单薄,穿着杏黄色的龙纹便袍,仔细聆听着父皇与首辅的对话。
此刻,他们商议的正是关于二位皇子——皇帝的第二子和第三子就封倭国的事宜。
倭国已然臣服,如何分封以巩固大明在那里的统治,是当下的要务。
朱翊钧的手指在地图上倭国的区域缓缓划过,最终点在了两处。
“朕意已决,”
“老二,就封在关东平原,那里土地肥沃,水道纵横,是倭国腹心,旧势力盘踞,正需强藩坐镇,方能震慑宵小,使其彻底归化王道。”
“封号……便定为‘齐王’吧。”
他的手指继而向西移动,落在九州岛上:“老三,封于九州岛肥前一带。此地毗邻朝鲜、大明,海贸便利,让他在此地,好生经营,既可监控海疆,亦可作为我大明向海外拓展之臂助。”
“封号,便用‘越王’。”
申时行微微颔首,捋着胡须道:“陛下圣明。齐王镇腹心,越王扼咽喉,足可保倭国平靖,永固大明东疆。”
他顿了顿,话锋自然转到了南方:“相较于倭国,南洋情势则更为特殊。康王殿下所据之南洋,地广人稀,土番杂处,西夷环伺,且远在万里重洋之外,讯息往来动辄数月……”
到了九月份的时候,南洋府康王殿下被刺杀的消息才传到了大明朝来。
天子得知之后非常愤怒,满朝文武也是大惊失色。
礼部尚书王家屏是在十月底回到的大明朝,他并不知道康王被刺杀地这件事情。
也是在王家屏回来一个多月后,朱常洛下令诛杀主犯全族的准确信息,才传到北京城来。
也可以理解为,快了四个月,慢则小半年后,南洋府发生的事情,北京方面才能知晓。
听着申时行的话后,朱翊钧“嗯”了一声,缓缓道:“南洋……确实不同。离中枢太远了,鞭长莫及。常洛在那里,面对的局面要复杂得多。给他一些自主之权,让他能临机决断,便宜行事,朕是允许的。”
说完之后,朱翊钧侧目看了一眼,咱们大明朝的皇太子殿下朱常澍。
只见,这小子气定神闲,一脸恭顺。
申时行何等精明,立刻领会了皇帝的心思:“陛下深谋远虑。康王殿下英果刚断,前番虽手段酷烈了些,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迅速平定叛乱,震慑诸部,亦可见其能。授予一定权柄,使其能因地制宜,实为安定南洋之上策。”
“对,不过倭国旧地,离我大明朝就不远了,老大有的权柄,老二老三都不能有。”
“陛下圣明。”申时行赶忙捧场。
随后,君臣又商议了些具体细节,主要是关于两位新王就藩的仪制、护卫、以及初期钱粮的支持。
约莫半个时辰后,申时行才告退离去。
乾清宫内只剩下朱翊钧和皇太子父子二人。
殿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角落铜制仙鹤香炉嘴里吐出的缕缕青烟,袅袅升起。
朱翊钧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静立一旁的太子,突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清晰:“太子,你也都听说了吧。你觉得……你大哥在南洋,做得如何?”
皇太子似乎没想到父皇会突然考校他,身体微微一紧,连忙躬身回答:“回父皇,儿臣以为,大哥……大哥有魄力。”
他斟酌着用词:“当街遇刺而不乱,旋即以雷霆手段铲除叛逆,虽……虽杀戮过重,然确实迅速稳定了局面,令四方慑服。”
“在京的时候,儿臣对大哥可是看走眼了……”
朱翊钧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魄力……是啊,是很有魄力。”
“有时候,坐在那个位置上,尤其是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没有这份魄力和狠心,是不行的。你大哥……他选了最有效的一条路。”
“你要记住,为君者,仁德不可废,但刀,亦不可轻折。何时该怀柔,何时该亮刀,这其中的分寸,需要你自己去揣摩。”
朱常澍恭敬地垂首:“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又跟自己的老爹,说了没多久的话后,朱翊钧开始处理政务,便让朱常澍也退下。
乾清宫那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檀香与父皇那深沉如海的威严一同隔绝。
朱常澍沿着汉白玉铺就的月台缓步而下,寒风立刻穿透了杏黄色的龙纹袍服,让他不自觉地微微缩了缩脖子。
早已候在殿外的魏忠贤,立刻低眉顺眼地小步趋前,将一件厚重的玄色狐裘大氅小心翼翼地披在太子肩上,动作轻柔而麻利。
“殿下,仔细脚下,刚落了霜,路滑。” 。
朱常澍没有答话,只是紧了紧大氅,默不作声地朝着东宫方向走去。
魏忠贤跟在身后。
脚步声在寂静的宫墙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看再穿过一道门便要到东宫范围了。
朱常澍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并未落在魏忠贤身上,而是越过他的肩头,投向那来时路……
“魏大伴,你在宫里面时间长了,孤的这些兄弟,你也都熟悉,你说,孤真的跟大哥很像吗?”
“殿下……奴婢,奴婢愚钝,看不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