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偏书房的鎏金铜漏“滴答”作响,烛火被穿堂风卷得晃了晃,将元丰帝赵曦苍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刚从冰凉的金砖地上爬起来,明黄色锦袍的下摆还沾着细碎的青瓷片。
方才昏倒时撞翻了案上的茶盏,碧色茶汤在地毯上洇出深色痕迹,像块洗不掉的疤。
“陛下!您当心龙体!”内官总管刘瑾踩着小碎步冲进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没递上的桂花糕,见赵曦扶着案角喘气,指节泛白,忙伸手想扶,却被皇帝挥手狠狠推开。
赵曦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指尖还在发抖:“别声张……派人传徐子建来,只他一个,不许叫太医。”
刘瑾心里咯噔一下。
陛下向来信太医院的脉案,如今却只找徐郡王,分明是怕病情传出去动摇人心。
他不敢多问,躬着身子应了声“喏”,转身时裙摆差点绊到门槛,一路小跑着出了偏书房,连殿外值守的禁军都没敢多看一眼,只觉得这初夏的风里,竟带着几分深秋的寒意。
半个时辰后,徐子建的马车在宫门外停住。
他一身绯色枢密使官袍,未及换下朝服,刚跨进偏书房门槛,就见赵曦靠在龙椅上,双目微闭,脸色比早朝时更差,连呼吸都带着虚浮的滞涩。
“徐卿……过来。”赵曦抬手,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
徐子建快步上前,屈膝半跪,指尖搭上皇帝的腕脉。
指下脉象细弱如丝,偶尔还会急促地跳几下,像根随时要断的弦。他眉头微蹙,另一只手轻轻掀开赵曦的衣襟,见心口处隐约浮着层淡青色,心里便有了数。
这是长期纵欲耗损气血的征兆,再加上前些日子为玉玺之事劳心,怕是已经亏了根本。
“陛下,”徐子建收回手,语气沉了沉,“气血两虚,心脉有损。当务之急是禁绝房室,静养半年,皇嗣之事……需从长计议。”
赵曦猛地睁开眼,眼底带着点不甘的红:“半年?北疆三日后就要出兵,朕哪有半年时间静养?再说……周怜儿那处,朕想让她先怀上。”
徐子建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泛白。
他早从顾廷熠临终前的话里,知晓周怜儿是康王府安插的人,可此刻见皇帝眼底的执念。
那分明是把周怜儿当成了三妹徐晴儿的替身,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陛下刚拿回玉玺,正是心气最傲的时候,若是贸然点破周怜儿的身份,怕是会疑心自己干涉后宫,反而误了北疆战事。
“陛下,”徐子建放缓了语气,“周才人虽得圣宠,可皇后毕竟是曹太后的侄女。若先让才人诞下皇长子,太后必会借‘嫡庶有别’生事,届时朝堂分心,恐影响北疆出兵。”
“生事?”赵曦冷笑一声,伸手从案下摸出那方传国玉玺,指尖在玉印上反复摩挲,“玉玺已在朕手中,曹太后纵有不满,又能如何?朕是大周天子,难道连选谁诞下皇嗣都做不了主?”
徐子建看着他这副自负模样,心里叹了口气。
陛下还是太年轻,以为有了玉玺就有了万全之策,却不知后宫的暗流,比北疆的风沙更凶险。
他不再多劝,从怀里掏出个素色瓷瓶,轻轻放在案上:“陛下,三日后臣便要启程去河北,这是臣炼制的固本培元丹,每日最多一颗,可暂补气血。只是切记,不可多服,更不可仗着丹药纵欲。”
赵曦拿起瓷瓶,拔开塞子闻了闻,一股清苦的药香飘出来。
他倒出一颗暗红色药丸,就着桌上的冷茶咽了下去,不过片刻,便觉得心口暖了些,脸色也好看了几分。
“徐卿有这好东西,怎么不早拿出来?”他笑着把瓷瓶揣进怀里,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
“此药需天山雪莲、长白山参等天材地宝炼制,臣攒了三年才凑够药材。”
徐子建站起身,目光扫过案上摊开的《北疆出兵策》,“陛下保重龙体,臣先告退,北疆诸事,臣会随时传信回京。”
赵曦挥了挥手,注意力已重新落回奏折上,没再看他。
徐子建看着皇帝的背影,心里隐隐不安。
他总觉得,这趟北疆之行,怕是不会那么顺利,汴京的局势,怕是要比河北的战事更烈。
出了福宁殿,暮色已沉,宫墙根下的宫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映着青砖,投下长长的影子。
徐子建站在台阶上,抬头望了望天边的残阳,指尖无意识地掐了个诀。
算不出元丰帝的寿数,却算出一股浓重的阴气,正缠绕在汴京深处。
他皱了皱眉,翻身上马,朝着北平郡王府的方向去了。
与此同时,北平郡王府的偏院里,正飘着淡淡的酒气。
偏院不大,院角种着棵老槐树,枝叶繁茂得遮住了半边院子。
树下摆着张青石桌,两个石凳,许贯中坐在左边,面前的酒杯里还剩小半杯酒,脸色发白;对面的高聪则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撑着下巴,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许兄,怎么不喝了?”高聪晃了晃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浅浅的酒痕,“这可是江南运来的十年女儿红,寻常人可喝不到。”
许贯中拿起酒杯,却没碰嘴唇,只是轻轻晃着:“高兄今日找我,怕是不只是为了喝酒吧?”
他跟高聪同在枢密院当幕僚,平日里虽有往来,却从未像今日这般。
高聪特意把他请到偏院,还屏退了所有下人,连院门外都没留一个侍从。
高聪笑了笑,放下酒杯,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着,节奏忽快忽慢:“许兄是个聪明人,那我就直说了。方才我去枢密院拿文书,听闻陛下今日在书房昏倒了?”
许贯中的手猛地一顿,酒液溅出几滴在石桌上:“此事陛下不是封锁消息了吗?高兄怎么知道的?”
“宫里的人,总有几个嘴不严的。”
高聪漫不经心地说着,眼神却紧紧锁着许贯中的脸,“许兄想想,陛下今年才二十,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却频频昏倒,这要是传出去,朝堂上会是什么动静?”
许贯中沉默了,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液入喉,却没什么暖意。
“陛下宠幸后宫过甚,身子亏了。”他低声道,“徐大人已经劝过了,只是陛下……听不进去。”
“听不进去是自然。”高聪嗤笑一声,身子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周怜儿那女子,生得跟徐大人的三妹徐晴儿有七分像,陛下对她,哪里是宠幸,分明是把她当成了替身。
可许兄有没有想过,这女子来历不明,偏偏在这个时候得宠,背后就没有旁人的手笔?”
许贯中的瞳孔缩了缩。
他不是没想过,只是徐子建没提,他也不敢多问。
“高兄的意思是……周怜儿背后有人?”
“没什么意思。”
高聪靠回石凳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来,他也没擦,“我只是在想,若是陛下哪天撑不住了,皇嗣还没着落,这大周的皇位,该由谁来坐?是康王那个老狐狸,还是禹州郡王那个墙头草?”
许贯中握着酒杯的手更紧了,指节都有些发白。
“高兄慎言!”他急声道,“陛下身体虽弱,可毕竟还在,再说……徐大人也不会允许有人觊觎皇位。”
“徐大人?”高聪挑了挑眉,眼神里带着点异样的光,“许兄,你我都是枢密院的人,谁不知道北疆半数兵马都出自徐大人麾下?背嵬军、神武军,哪一支不是听徐大人的号令?若是汴京有变,徐大人挥师南下,改朝换代,又有谁能拦得住?”
“你疯了!”许贯中猛地站起身,酒杯“哐当”一声砸在石桌上,酒液洒了一地,“徐大人是大周的枢密使,不是乱臣贼子!再说,他不是宗室,怎么能登基?”
“宗室?”高聪也站了起来,逼近一步,声音里带着蛊惑,“许兄,你读了一辈子书,难道还不明白‘天子,兵强马壮者也’的道理?
当年周太祖皇帝也是前周的将领,不一样黄袍加身?徐大人雄才大略,若能登基,必定能恢复汉唐疆域,这比让赵宗全那个庸才继位,不是好得多?”
许贯中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看着高聪眼底的野心,心里又怕又乱。
他想过在枢密院熬到外放,做个州府通判,却从没想过要掺和到改朝换代的事里。
“可……从龙之功哪有那么好得?若是失败了,就是灭族之罪。”
“失败?”高聪笑了,拍了拍许贯中的肩膀,指腹的老茧蹭得许贯中一僵,“有徐大人在,怎么会失败?许兄,你今年已经四十了,在枢密院做个从八品的编修,还要蹉跎多少年?若是能抓住这个机会,日后封侯拜相,光耀门楣,难道不比现在强?”
许贯中低着头,手指抠着石桌的边缘,指甲缝里都嵌进了灰。心里像有两个声音在打架。
一个说“君君臣臣,不可背叛”,一个说“时势造英雄,错过难再得”。
他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迷茫:“容我……再想想。”
高聪看着他这副模样,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好,我等许兄的消息。只是许兄要记住,机会不等人,错过了这一次,可就再也没有了。”
许贯中没再说话,转身踉跄着出了偏院。
院门外的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回头看了一眼偏院的方向,心里满是纠结。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步,究竟是踏向青云路,还是万丈深渊。
看着许贯中离开的背影,高聪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冷的狠厉。
他走到石桌旁,拿起许贯中没喝完的酒杯,手指在杯沿上反复摩挲,嘴里喃喃自语:“许兄,别怪我。若不是为了报仇,我也不想走这一步。东昌侯府,还有林冲那个贼子,当年欠我的,我总要一点一点拿回来。”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块裂了缝的玉佩。
那是当年东昌侯府的人打他时,他从对方身上扯下来的。
玉佩上刻着个“秦”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小秦氏,你以为把朱曼娘推出来就能搅乱顾家?你还不知道,你早就成了康王的棋子,而康王……很快就要成我搅乱汴京的棋子了。”
风卷着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应和他的话。
高聪抬起头,望着王府外汴京城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疯狂——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几年了。
当年他叫高俅,是东昌侯府的家奴,被小秦氏的兄长打断了腿,丢了功名,又被林冲打断了右手。
若不是徐子建偶然提拔了他,自己依旧在河工营里蹉跎。
“东昌侯府,林冲……”高聪咬着牙,声音里淬着毒,“等徐大人登基,我第一个就要灭了你们满门!”
他抬手将酒杯里的残酒泼在地上,酒液渗入泥土,很快就没了痕迹。
就像那些被他藏在心底的仇恨,看似消失,实则早已在土里生根发芽,等着某一天破土而出,将所有仇人拖入地狱。
夜色渐深,北平郡王府的偏院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那盏挂在槐树上的灯笼,还在风中摇曳,映着石桌上的酒渍,像一摊凝固的血。
而汴京城里的暗流,也在这夜色中悄悄涌动。
康王在王府里谋划着如何利用周怜儿控制皇帝,曹太后在宫中想着如何重新夺回权力,顾廷烨还在派人寻找被小秦氏藏起来的昌哥儿,而远在北疆的辽军和东辽军,也在等着大周出兵的消息。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场看似平静的棋局,早已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而最终的赢家,究竟是谁,还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