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汴京的城墙,东大街的角落里就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
朱曼娘蜷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粗布衣裙上还沾着昨夜地牢的霉味,左臂的淤青从袖口露出来,一碰就疼得她龇牙。
她到现在还没缓过神。
前一刻还在顾府地牢似的柴房里跟顾廷烨吵得面红耳赤,后一刻就被蒙面人拖进黑漆漆的马车。
昨夜她被迫写下勾结小秦氏的认罪书,鞭子抽在背上的疼还没消,又被像扔垃圾似的丢在这街头。
“这权贵人家的争斗,怎么就把我当个皮球踢来踢去?”
朱曼娘抹着眼泪,手指抠着地上的草屑,心里又恨又怕。
她原以为小秦氏找她来,是能帮她夺回点地位,可现在看来,自己不过是人家棋盘上随时能弃的子。
正愣神时,一双绣着暗纹的皂靴停在她面前。
朱曼娘抬头,就见向嬷嬷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还提着个食盒:“朱娘子,我家大娘子请你过去说话。”
向嬷嬷的语气没什么温度,可那食盒里飘出的肉粥香气,却让饿了两夜的朱曼娘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跄了两步才跟上向嬷嬷的脚步。
她知道,小秦氏这位侯府太夫人找她,定然没什么好事,但眼下她连口热饭都吃不上,除了去,别无选择。
宁远侯府的偏院暖阁里,小秦氏正坐在紫檀木桌边摩挲着青瓷茶杯。
见朱曼娘进来,她抬眼扫了扫对方身上的伤,眉梢微挑:“曼娘,你这伤是怎么回事?莫不是顾廷烨那逆子打的?”
朱曼娘心里一紧,昨夜被蒙面人打的事她可不敢说。
那些人蒙着脸,只说是“让你知道嘴碎的下场”,她要是敢把他们扯进来,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
她慌忙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大娘子恕罪,昨夜那个负心汉将我赶出了澄园,夜里天黑,民女不小心摔了一跤,跟他无关。”
小秦氏眼底闪过一丝可惜,手指在杯沿上敲了敲:“摔的?我瞧着倒像是被人打的。”
罢了,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
她示意向嬷嬷把食盒递过去,“先吃点东西吧,看你这模样,怕是受了不少苦。”
朱曼娘接过食盒,狼吞虎咽地喝着肉粥,眼泪却忍不住往下掉。
小秦氏等她吃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开口:“曼娘,你跟顾廷烨的事,汴京城里不少人都知道。”
他如今当了宁远侯,娶了盛家那六姑娘,就把你和孩子抛在脑后,这叫什么事?”
朱曼娘放下碗,抹了把嘴:“大娘子,民女也想找侯爷要个说法,可他根本不认我,还把我赶了出来……”
“不认?”
小秦氏冷笑一声,从袖袋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他不认,你不会让全城的人都知道吗?”
你就去街头巷尾说,说他顾廷烨当年如何花言巧语骗了你,如今当了侯爷就始乱终弃,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管不顾。”
再提提他父亲顾老侯爷顾偃开,当年也是被这顾二郎给气死的!你放心,这银子你先拿着,不够了再找向嬷嬷要。”
朱曼娘盯着那锭银子,心里瞬间明白过来。
小秦氏是要让她去造谣,毁顾廷烨的名声!
她犹豫了一下。
顾廷烨虽然对她狠,可昌哥儿还在小秦氏手里,自己要是不听她的话,昌哥怕是以后都见不着了。
可是要是把事情闹大,顾廷烨会不会真的不管昌哥儿了?
可转念一想,她现在身无分文,要是不听小秦氏的,连活下去都难。
而且,顾廷烨那般对她,她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咬了咬牙,抓起银子塞进怀里:“谢秦大娘子提点,民女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是个聪明人,”小秦氏满意地点点头,“别忘了,你可是南曲戏班子出来的,演戏这种东西对于你来说简单的很,说话要软,要可怜,让人看着就觉得你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样,才有人信你。”
朱曼娘应了声,揣着银子退出暖阁。
刚走到侯府门口,一阵风刮来,她下意识地捂了捂怀里的银子,却没发现荷包的线早就松了。
那锭银子“咚”地掉在地上,滚进了旁边的巷子里。
等她反应过来,早有个穿短打的小厮冲过去,捡起银子就跑没影了。
“我的银子!”
朱曼娘追了两步,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她看着空荡荡的手心,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汴京城里,连偷银子的小偷都欺负她。
可一想到小秦氏的吩咐,她又只能擦干眼泪,朝着最热闹的西大街走去。
西大街的茶馆里,正是人多的时候。
朱曼娘找了个显眼的位置坐下,不等店小二过来,就开始抹着眼泪叹气。
邻桌的几个妇人见状,忍不住凑过来问:“这位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唉,”朱曼娘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我……我是宁远侯顾廷烨的旧人。”
当年他还没发迹的时候,就跟了他,还为他生了一儿一女。”
可如今他当了侯爷,娶了盛家的姑娘,就把我和孩子抛在脑后,连口饭都不给我们吃……”
这话一出,满茶馆的人都安静了。
谁不知道宁远侯顾廷烨是当今圣上器重的大将,马上就要领兵北伐了?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旧事。
“真的假的?顾侯爷看着不像是那种人啊?”
有人质疑。
朱曼娘哭得更凶了,从怀里掏出个破旧的银锁——那还是当年顾廷烨给昌哥儿打的,“这是我儿子的长命锁,上面还有个‘顾’字。”
他不仅不认我们,还把我赶出来,我儿子如今还不知道在哪受苦呢……还有他父亲顾老侯爷,当年也是这般薄幸,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顾廷烨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话像是颗石子投进了水里,瞬间炸开了锅。
茶馆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有人跑去告诉小报童。
不到一个时辰,“宁远侯始乱终弃”“顾氏父子薄幸”的消息就印在了汴京小报上,小报童举着报纸在街头叫卖:“卖报卖报!宁远侯负心弃子,旧人街头哭诉!”
顾府里,顾廷烨正对着地图研究北伐的路线,石头匆匆跑进来:“侯爷,不好了!”
外面都在传您始乱终弃,还说老侯爷当年害死亲子,小报都印出来了!”
顾廷烨猛地攥紧拳头,地图上的褶皱都被他捏得变了形:“朱曼娘!她还真敢造谣!”
他起身就往外走,“备马,我去看看!”
“侯爷,您别急!”
石头连忙拉住他,“咱们已经派人跟着朱曼娘了,您吩咐的,不让她吃热饭,不让她找地方住,就是要逼她说出小公子的下落。”
要是您现在出去,万一被人认出来,岂不是更麻烦?”
顾廷烨停下脚步,胸口剧烈起伏。
他怎么能不急?
昌哥儿是他的儿子,哪怕朱曼娘把孩子养歪了,他也要找到。
可石头说的也对,现在出去,只会让谣言更盛。
他深吸一口气:“好,我不出去。”
但你们给我盯紧了,一旦她有要去找昌哥儿的迹象,立马报给我!”
“是!”
而此时的皇宫里,早朝刚散,元丰帝正坐在御书房里,手里捏着一份汴京小报,脸色铁青。
曹太后坐在旁边,端着茶碗慢悠悠开口:“陛下,你看看这报纸上写的。”
宁远侯顾廷烨连内宅的事都管不好,私德不洁,败坏官威,这样的人,怎么能当西路军的主将?”
依哀家看,不如换个人选,比如高继勋,他毕竟是哀家的堂妹夫,做事稳妥。”
禹州郡王赵忠全一听,立马站出来躬身道:“太后娘娘,此事恐有误会!”
顾侯为人臣是知道的,当年他就是因为儿子被掳走,才南下寻找,偶然碰到臣父子。”
他绝不是那种始乱终弃的人,定是有人故意造谣!”
他儿子赵策英也跟着附和:“是啊陛下,顾侯马上就要领兵北伐,此时换将,恐误大事。”
而且这内宅之事,本就容易被人添油加醋,当不得真。”
曹太后放下茶碗,眼神冷了几分:“赵郡王,哀家知道顾廷烨是你们禹州帮的人,可朝廷选将,看的是德行和能力。”
他连自己的家事都处理不好,怎么能带好兵?”
“太后娘娘,”赵忠全还想辩解,元丰帝却把报纸往桌上一拍,沉声道:“够了!传顾廷烨、徐子建过来!”
曹太后见状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不多时,顾廷烨和徐子建就走进了御书房。
顾廷烨一进门,就见元丰帝脸色阴沉,连忙躬身行礼:“臣顾廷烨,叩见陛下。”
“顾廷烨!”
元丰帝指着桌上的报纸,声音里满是怒火,“如今出兵在即,你内宅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弄得汴京城街头巷尾妇孺皆知,连小报都登了!”
你还有朝廷的脸面吗?还有朕的脸面吗?这个西路军主将要是当不了,朕就换别人来当!”
顾廷烨心里一紧,连忙抬头:“陛下息怒!此事绝非臣的过错,都是那朱曼娘造谣!”
当年她拐走臣的儿子昌哥儿,消失了好几年,前些日子突然出现,还想逼臣让她入顾家族谱,臣不答应,她就用刀划伤了臣,如今反而倒打一耙!”
徐子建站在旁边,挑了挑眉,语气带着点调侃:“哦?顾将军这么说,莫不是又见了朱曼娘的美貌,旧情复燃,被她坑了一次还不够?”
顾廷烨一听,急得直接扯掉了外袍的袖子——他左臂上,一道三寸长的伤疤还泛着红,显然是新伤。
“陛下请看!这就是前日被朱曼娘划伤的!”
臣念着曾经有儿女的情分,没把她绑去开封府,没想到她竟然造谣臣负心薄幸、害死亲子!”
徐郡王当年也帮臣找过昌哥儿,他可以作证!”
元丰帝看向徐子建,徐子建点了点头:“陛下,当年顾将军确实托臣找过孩子,臣派了不少人,可惜没找到。”
朱曼娘此人,臣也略有耳闻,确实不是什么安分的人。”
听到这话,元丰帝的脸色才缓和了些,但还是皱着眉:“既然她伤了你,你为何不送官?”
非要让她在外面造谣,闹得满城风雨?”
“臣也想送官,”顾廷烨苦着脸,把明兰劝他的话说了出来,“可送官就要公堂审讯,这内宅之事,太后娘娘难免会派人旁听。”
到时候要是被人借题发挥,说臣苛待旧人,岂不是给陛下添麻烦?”
臣想着,先稳住她,逼她说出昌哥儿的下落,再做打算。”
元丰帝哼了一声:“说得你像是立了功一样!现在不还是闹到了朝堂上,丢了这么大的脸?”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罢了,朕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这事儿你赶紧处理了,让开封府把朱曼娘打发出汴京,别再让她在城里造谣。”
要是耽误了北伐出兵,朕饶不了你!”
“谢陛下!臣遵旨!”
顾廷烨松了口气,连忙躬身道谢。
几人又说了些北伐的事,顾廷烨和徐子建才退出御书房。
刚走到宫门口,就见赵策英迎了上来。
他如今是开封府推官,刚接到元丰帝的旨意。
“仲怀,”赵策英压低声音,“陛下让我派人把朱曼娘赶出汴京,你就别再插手了,免得被太后抓住把柄。”
顾廷烨点点头:“我知道。”
不过,我要跟在她后面。”
她肯定知道昌哥儿在哪,我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赵策英皱了皱眉:“顾侯,这样太冒险了。”
万一她是故意引你去什么地方,或者被别人盯上了,怎么办?”
“就算有风险,我也要去,”顾廷烨眼神坚定,“那是我的儿子,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不能放弃。”
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赵策英知道劝不动他,只能叹了口气:“好吧。”
对了,你别忘了去齐家一趟。”
齐衡那厮,今天在朝堂上可是把你参得够呛,你去跟他说几句软话,让他别再揪着这事不放了。”
顾廷烨想起齐衡,脸色沉了沉。
他知道齐衡恨他娶了明兰,可没想到对方会因为私怨,在朝堂上参他。
但现在正是敏感时期,他也不想再多生事端。
“我知道了,我会去的。”
送走赵策英,顾廷烨立马让人去查朱曼娘的下落。
很快,手下来报,朱曼娘正在西大街的破庙里躲着,开封府的人已经过去了。
顾廷烨交代石头盯着,自己则翻身上马,朝着齐家而去。
齐家的府邸在城东,顾廷烨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月亮挂在柳树枝头,洒下一片清辉。
他递上拜帖,门房却一脸为难:“顾侯,实在对不住,我家公子说他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客。”
顾廷烨皱了皱眉:“我有要事找他,你再去通报一声。”
门房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没过多久,他出来摇了摇头:“顾侯,公子说他已经睡下了,您还是请回吧。”
顾廷烨站在门口,心里的火气蹭蹭往上冒。
他知道,齐衡这是故意不见他。
可他今天必须见到齐衡,把话说清楚。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大门就往里走:“我自己去找他,出了事我担着!”
门房吓得连忙阻拦,可顾廷烨身强力壮,几下就推开了。
他径直走到齐衡的书房门口,见里面还亮着烛火,抬手就敲了敲门:“元若,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里面没动静。
顾廷烨索性直接推门进去——齐衡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卷书,可眼神却没在书上。
见顾廷烨进来,他放下书,语气冷淡:“顾侯深夜闯我齐家书房,怕是不合规矩吧?”
“规矩?”
顾廷烨走到他面前,语气不客气,“你在朝堂上参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规矩?”
元若,咱们今天就把话说清楚。”
当年明兰在盛家读书,你跟她熟络的时候,怎么不赶紧提亲?”
你拖拖拉拉,一拖就是好几年。”
后来邕王家找上门来,你说身不由己,怕全家沦落到他人之手。”
我告诉你,只要你点头,我就帮你把你父亲救出来,帮你度过危难,可你呢?你没点头!”
齐衡被说得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攥着书卷,指节都泛了白:“那时候的情况,你不懂!”
我父亲在邕王手里,我要是反抗,全家都得死!”
“我不懂?”
顾廷烨冷笑,“我只知道,你一次次给明兰希望,又一次次让她失望。”
她在盛家等着你的时候,你在哪?她被邕王妃嘲讽攀高枝的时候,你又在哪?”
我心疼她,娶了她,有错吗?”
“你心疼她?”
齐衡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怒火,“你不过是趁虚而入!你当年在汴京是什么名声?青楼楚馆的常客,花丛里的浪子!你配得上她吗?”
“我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顾廷烨眼神坚定,“明兰愿意嫁给我,愿意跟我好好过日子,这就够了。”
你现在在朝堂上参我,说我私德不洁,说我始乱终弃,你敢说你没有私心?你不过是恨我娶了明兰!”
“我没有私心!”
齐衡吼道,“我参你,是因为你治家不严,败坏朝纲!汴京的街头巷尾,老妇小童都在传你的事,这难道是假的?”
“假的!”
顾廷烨指着自己的左臂,“朱曼娘是个毒妇!她拐走我的儿子,划伤我的手臂,现在还造谣污蔑我!”
官家都已经查清真相,为我澄清了,你是信官家,还是信一个泼妇?”
“我信谁,不用你管!”
齐衡别过脸,语气却软了些,“我知道朱曼娘不是好人,可……可你娶了明兰,我就是不服!”
当年我跟她的定情信物,还是托你转交的,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定情信物?”
顾廷烨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当年的事,“我是帮你转交了,可明兰收到之后,哭了一晚上。”
她那时候还在等你,可你呢?你连一句明确的话都不敢说。”
元若,不是我抢了你的人,是你自己放弃了她。”
齐衡的肩膀垮了下来,眼神里满是不甘和痛苦:“我没放弃……我只是……只是没办法……”
“没办法?”
顾廷烨看着他,语气缓和了些,“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明兰已经嫁给我了,她是我的妻子,以后要埋进我顾家的祖坟。”
你现在参我,不仅会影响北伐的事,还会让明兰为难。”
你就这么想让她不开心吗?”
齐衡沉默了,他看着顾廷烨,眼神复杂。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我……我只是不想看到她跟着你,受委屈。”
“她不会受委屈,”顾廷烨语气坚定,“我会好好待她,护她周全。”
元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咱们都是朝廷官员,眼下最重要的是北伐,是收复北疆失地。”
别再因为私怨,耽误了大事。”
齐衡没说话,只是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书卷,却再也看不进去。
顾廷烨知道,他虽然没明说,但心里已经松动了。
他叹了口气:“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揪着这事不放了。”
说完,顾廷烨转身就走。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齐衡的声音传来:“二叔……”
顾廷烨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齐衡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复杂:“你……你一定要好好待明兰。”
要是让我知道你欺负她,我还是会参你。”
顾廷烨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放心,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走出齐家大门,顾廷烨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一半。
齐衡这边算是暂时稳住了,接下来,就是找到昌哥儿了。
他翻身上马,朝着西大街的方向而去——他知道,石头肯定还在盯着朱曼娘,只要跟着她,一定能找到儿子的下落。
夜色渐深,汴京的街头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打更声。
顾廷烨骑着马,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他不知道,在他身后,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