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正阳瞥了炉上香一眼,问:“香有问题?”
文德先深深吸气,但只吸到一半,就顿住了,脸色变得惨白,他艰难地张嘴道:“香港胡东风……”
话没说完,便有密密麻麻的红色蛊虫从嘴里涌出来。
然后是耳朵、鼻子、眼睛……他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去,鲜血从僧袍下流出。
乔正阳吃了一惊,没有上前,而是后退两步,叫道:“老苗,有蛊!”
便有一人应声闯入室内,抓着个瓶子,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噗地向前喷出。
水雾落处,红色蛊虫尽数死掉。
那人不放心,又补喷一口。
现没有蛊虫动了。
乔正阳戴了个手套,上前抓着僧袍抖了抖,掉出一张千疮百孔的人皮。
他叹了口气,道:“老苗,什么蛊虫能这么快就把人吃光?”
喷水那人是个胖乎乎的老头,听乔正阳问,便摸出个老花镜架到鼻子上,抓起那一只蛊虫细瞧了瞧,道:“这玩意是纯靠人命和鬼魂炼化出来的,食血肉噬魂魄,搁在苗疆蛊术里,也是顶尖的邪术了。不过,它想一下把人吃光也不可能,应该是已经在人身体里潜伏了一段时间,一时在繁殖,已经密布身体各处的血肉中,一得到刺激,就会立刻集中发动。”
他抽着鼻子嗅了嗅,最后看向炉中香,道:“就是这玩意了。”
说话音,上前折了一截搓碎了,放到鼻子底下闻。
方一闻,便立刻打了个喷嚏,忙不迭地把碎香沫扔掉,道:“妈蛋,还有迷药,这香绝对是外道术士里的高手做的,药物成分复杂,功效多样。嘿,以前听说,真正厉害的外道术士害人只需要一炷香,一直没见过,还以为是夸大其词,今儿算是开眼了。老乔,啥来头?”
乔正阳神情复杂地看着文德先的人皮,道:“地仙府的外道吧。”
老苗啧了一声,道:“以前听说地仙府的人在哪出现哪就有大灾,现在在京城冒出来,难不成这边要地震?”
乔正阳道:“别说这些不着边的。”
老苗嘿地笑了笑,道:“你啊,越活胆越小,掉片树叶都怕砸破了脑袋。行啊,不说,反正地仙府归惠念恩对付了,我们这些老骨头不用上去送死了。哎,你见过惠念恩,这人怎么样?”
乔正阳向屋外看了看,目光在黑暗中逡巡了片刻,道:“这人,挺邪性的。”
老苗道:“呦,黄主任还能教出邪性的徒弟?”
乔正阳道:“以黄主任的本事,什么样的徒弟教不出来?”
老苗道:“是啊,以黄主任的本事,什么样的徒弟教不出来。乱世能教出小冯姑娘,盛世自然也能教出小陆元君和惠念恩。”
乔正阳默然不语,挥手示意门外的人进来收拾现场。
我一直蹲到乔正阳带队收拾完现场离开,这才起身离开。
京城事了,告个别,就可以正式离开了。
我回到了白云观。
依旧是后院翻墙而入。
照神道人还蹲在树上,看到我上墙,便招呼道:“怎么又回来了?”
我冲他摆了摆手,道:“告个别。以后不用这么蹲了,可以歇一歇啦。”
照神道人说:“过了十五就歇。”
我跳下墙头,来到陆尘音的小院。
年过完了,人都走了。
陆尘音独坐院中,手拿书卷,桌前清茶冒着微淡的热气,玄然军刀横于桌上。
繁花盛枝遮盖了整个小院的木芙蓉树又不见了,只剩下一地细碎花瓣,北风卷动,漫起淡淡清香。
我过去坐到桌旁,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高天观的野茶,味涩苦,但温热正好。
陆尘音道:“这回知道来跟我告别了?”
我说:“去年是我不对,我知错了,今年就得改正。”
陆尘音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之前有人跑来跟我讲,想把你逐出高天观,我没同意,把人赶走了。”
我说:“其实逐出高天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尘音道:“那可不成。自打认识,你做事便无往不利,所图无一不成,总得给你点挫败才行。这高天观啊,你进来了,就别想着再随随便便出去。没我同意,别说其他什么杂七杂八的家伙,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能离开。”
我微微一笑,道:“留下倒也没什么,这高天观弟子的身份现在于我而言,还是相当重要的,要是没了这个身份,再走出去可就没那么大面子啦。”
陆尘音道:“你惠真人海外显圣不说,万里护素怀老元君遗蜕归国,如今在正道大脉里的面子可是大得很,不打高天观弟子的名号,也会人人敬畏。现在啊,是高天观需要扯你惠真人的虎皮来抖威风啦。”
我说:“师姐,我诚心诚意来跟你告别,你却拿话来挤兑我,是我做的有什么让你不满意的吗?”
陆尘音道:“这次进京过年,你折腾出这么多事情来,图的是什么?怕是从一开始就打着脱离高天观的主意吧。你说我能高兴吗?”
我诚心诚意地道:“我知道错了,请师姐不要生气。”
陆尘音道:“我闲得为你这破事生气。再有下次,我就要清理师门,像师傅当年追杀卓玄道一样,追得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我哈哈一笑,道:“这事以后可以让乐儿姐办。她几时走的?”
陆尘音道:“初五就走啦。还带走了高尘白。如今这院子里就剩我自己啦。”
我指了指遍地的花瓣,问:“这树怎么又走了?”
陆尘音道:“心野了,京城呆不住,能回来过个年,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我笑了笑,道:“来年要在高天观见它了。”
陆尘音道:“你不说自己要死了吗?不好好静心思考破解法门,还整天乱跑什么?”
我说:“就是因为要死了,才得赶紧把该帮的事情都做了,要不然真死了,可就没法做了。我去川中,会把你的设计做了,去大雪山的时候一起带过去。”
陆尘音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坦然道:“她救了我的命,传了我立命的本事,也是为了我才冒险去金刚时轮寺。不走这一趟,我定不下来,也没心思考虑其他。”
陆尘音道:“素怀老元君说你没人味儿,大约是说错了,死前认识到没有?”
我说:“她说了很多。她说看人的功夫还是不如黄元君,说我不是没人味儿,只是铁石心肠,但比没人味儿可怕多了。还说你本事虽然大,但在这性子这一块上远不如我。”
陆尘音意味深长的道:“铁石心肠啊,这个评价已经很靠谱了。她死前教你的,你领会了吗?”
我说:“她用最后一口气教我生死齐一的真义,那其中道理,我在香港山上时曾见过一次,虽然规模相差很远,但个中真义却是相同,要是能找到适合自己的道理,想来就能突破劫寿所导致的寿命限制。只是,很难,我看得还是太少了,要是再能多看一次……”
说到这里,我突然顿住了。
不对,我不是看过两次,而是看过三次。
还有一次,是在石钟山上,日出之时,观望大江看到的。
只是那时还没得着素怀的教导,没明白其中的真意,又只重点记着六娘的事情,便忽略了那横贯大江挣扎不休的混沌影子。
那道影子……很有意思,与香港所见截然不同,倒是同素怀最后那口气似乎能印证上。
我一时陷入深思。
仔细回忆那道影子的细节。
可这不回想还好,一回想,却是越想越糊模。
想了片刻,竟然完全想不起那道影子的模样了。
我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不自觉间,便有吐纳雷音响起。
陆尘音问:“怎么了?”
我说:“我曾经还见过一次,只是想不起来了,这次回金城,我会再去看一看,要是能看到,或许能有突破。”
陆尘音道:“既然回金城,顺道去一趟松慈观,见一见静心道长。他出主意,把你卷进赵开来的麻烦里,不能光自己挣好处,一点也不给你。”
她说着,把军刀推到我面前,道:“既然是去大雪山,拿着它吧,让它多沾些血。”
我拍了拍刀鞘。
刀身在鞘内微微一震,发出清越鸣响。
陆尘音笑道:“它很喜欢你。”
我说:“它喜欢的是杀戮。这是一把真正的凶器。”
陆尘音道:“兵器这东西,本就是为了杀戮而生,谁会拿着这玩意去讲道理吗?”
我笑了笑,拿起军刀,起身,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好在我不是君子。”
言罢,向着陆尘音抱拳一礼,转身离开。
陆尘音轻轻的吟诵声响起。
“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
依旧从后院墙翻出来。
蹲在树上的照神道人便道:“就走了啊。”
我挥手道:“这回真走了。”
照神道人问:“啥时候回来?”
我说:“不回来了。”
照神道人道:“不送你了啊。”
我说:“金城再见吧。”
照神道人道:“我已经退休,准备蹲京城养老,哪也不去了。”
我说:“也好,再见。”
照神道人点了点头,没再说话,靠在树干上,眯起眼睛。
出白云观,便即离京,在郊区修配厂,讨了辆212吉普开了上路。
数日后,至晋地龙城,正是正月十五。
松慈观就在龙城近郊。
车至观前,天已经透黑,明月高挂。
松慈观的山门前的灯笼不是红的,而是白的,还有个大大的“悼”字。
两侧飘着素色灵幡。
我凝望片刻,提笔写了篇祭奠青词,然后换上灰色法衣,发髻理齐整,将青词托在手中,拾阶而上,来到山门前。
门侧墙壁上贴着张白色讣告。
“沉痛启告
本观宗师尊师、方丈静心道长,业已羽化登真,弃尘缘而返云霄。道长于戊寅年正月十四日亥时,功行圆满,安然化形,春秋积硕,道范长存。
静心道长一生奉道精勤,德配天地;弘法利生,泽被十方。自驻锡松慈以来,丕振玄风,广开法席,慈心接引,度人无量。其志洁行芳,堪为后学楷模;其言传身教,永作我辈津梁。
今虽鹤驾西归,然道炁犹存,遗风不泯。谨遵道教仪轨,择吉于正月十八日起,在本观灵官殿设坛诵经,启建道场七日,以仰答师恩,恭送道长早登紫府,永列仙班。
治丧事宜安排如下……”
脑海中突然响起了陆尘音以前说过的话。
“我敢跟你打赌,真要去松慈观找他,不是找不到,就是他已经死了。”
我沉默片刻,叩响山门。
侧门打开,一个中年道士走出来,打量了我一眼,抱拳施礼,道:“这位师兄,本观已经闭观,不待外客,拜祭方丈,明日请早吧。”
我回礼道:“贫道,惠念恩!”
中年道士大吃一惊,赶忙又施了一礼,道:“惠真人,请稍等,我去禀告观主。”
我点了点头,道:“不急,去吧。”
中年道士再施一礼,倒退两步,转身进门,倒也表现平稳,只是进门之后,脚步声立刻变急,显然是撒腿开跑。
不片刻,山门大开,一众素衣木簪的道士鱼贯而出,为首的正是当初有一面之缘的李静念。
他上前施礼道:“无量天尊,恭迎真人鹤驾。”
我回礼道:“道长客气,我本是想来拜访静心道长的,不想他却羽化登真了,这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实在是遗憾。”
李静念道:“师兄自回到松慈观后,身体便一日弱过一日,年根的时候,更是已经卧床不能行事,只神智还清醒。昨天他突然起身下床,沐浴更衣,我们还以为他靠自家修为缓过来了,都为他高兴,哪知道却是回光返照。倒是走之前特意交待了些事情,其中便有关于真人的,我原想等处理完师兄的身后事再去高天观拜访真人。”
我说:“先拜过道长再细说吧。”
李静念领众道士闪到一旁,道:“真人请。”
我微一点头,提起衣摆,手托青词,步入松慈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