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缓缓停下,车门 “哧” 地吐出一口白气,瞬间被喧闹声淹没。还没下车,透过车窗就瞧见宋城门口已是人头攒动,古色古香的城楼在人群上方探出飞檐,旗帜随风烈烈作响。
我跟着爸爸妈妈随着人流下车,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晒得地面发烫。
爸爸的同事们聚在一旁,有个叔叔正扯着嗓子喊:“都跟紧了,等导游拿票!”
妈妈抬手挡在额前,眯着眼打量四周:“这人也太多了吧!”
“都赶着假期来游玩呢!”爸爸从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往嘴里灌。
终于,导游举着小黄旗匆匆赶来,一边分发门票,一边扯着扩音器喊道:“大家注意啦,进了宋城,跟着我走,别掉队!”
我攥着门票,随着队伍缓缓朝入口挪动,鞋底与地面摩擦,扬起细微的尘土。
踏入宋城的刹那,仿若一脚跨进了时光隧道。眼前的街巷纵横交错,青石板路延伸至远方,街边的楼阁雕梁画栋,斗拱飞檐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身着古装的行人穿梭其中,有的手持团扇,莲步轻移;有的腰佩长剑,身姿矫健,恍惚间,我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哇,看那边!” 身旁的小女孩兴奋地指着一处,只见一位身着长袍、头戴方巾的 “书生” 正摇头晃脑地诵读着诗词,身旁围着几个同样古装打扮的孩童,眼睛瞪得溜圆,听得入神。
妈妈扯了扯我的衣角,小声说:“我们也好像走进画里了。”
我点点头,目光被街边店铺吸引 —— 一家打铁铺里,炉火熊熊,铁匠师傅抡着大锤,每一下都震得火星四溅;隔壁的染坊,竹竿上晾晒着色彩斑斓的布匹,微风拂过,布面如波浪般起伏。
导游挥舞着小黄旗,大声介绍:“咱们现在身处市井街,这里还原了宋代的市井风貌,大家可以去体验活字印刷、古法制香,感受非遗技艺的魅力。”
人群瞬间散开,各自寻找心仪的去处。我望着眼前熙熙攘攘的景象,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息,混合着食物的香气、人群的喧闹,这穿越千年的沉浸式体验,才刚刚开始 。
宋城和上海的城隍庙虽都氤氲着古色古香的气韵,却似两轴截然不同的绢画 —— 前者是泼墨山水里跃动的江湖气,后者是工笔长卷中铺陈的烟火味。
跟着人流七拐八绕,忽听得前方传来潮水般的惊呼,抬眼便见一座悬在碧水之上的吊桥。桥身由海碗粗的麻绳与斑驳木板搭建,绳结处裹着油布,却仍渗出深褐的水渍,显然有些年头了。两端系在覆着青苔的石桥墩上,石缝里还嵌着半枚宋代的瓷片,在阳光下泛着幽蓝。向下望去,桥离水面足有十二三米,游鱼的影子小得像飘在玻璃上的墨点,桥身投下的阴影在波心晃成扭曲的蛛网。
我刚踏上第一块木板,鞋底就蹭到块黏腻的鸟粪 —— 不知哪只白鹭留下的印记,此刻倒像个不吉利的征兆。腿肚子立刻开始打颤,桥面随着前人的脚步悠悠荡起,麻绳摩擦发出 \"吱呀吱呀\" 的声响,像老木门被风吹了百年,又像武侠片里机关触发前的预警。木板接缝处夹着枯黄的梧桐叶,边缘蜷成问号状,被桥身拉扯时簌簌掉落,惊得水下的红鱼群 \"哗啦\" 散成碎金。
\"快上来呀,没事的!\" 爸爸的声音从桥中央飘来,他身后三个穿卡通印花t恤的男孩正猫着腰晃桥,帆布鞋跺得木板 \"咚咚\" 响,桥身突然斜出个角度,我踉跄着撞向麻绳护栏,鼻尖蹭到绳上的粗粝纤维,闻见股咸腥的水草味。指节攥得麻绳发白,却摸到块凸起的木刺,扎进掌心时,竟挤出颗血珠,顺着纹路渗进深褐色的绳结里。
刚试探着迈出左脚,桥面突然猛地一沉 —— 原是对岸来了队旅游团,二十多个人的重量让桥身骤降半米。我尖叫着抱住麻绳,却看见绳上缠着片干枯的荷花瓣,粉色褪成浅褐,边缘还留着虫蛀的痕迹,不知是哪个盛夏被风卷到这里的。爸爸在桥心伸手想拉我,却被个举着自拍杆的姑娘撞得侧身,他腰间的钥匙串 \"叮铃\" 晃了晃,那串铜鱼挂件在阳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
\"别盯着水面看,看对岸的牌坊!\" 爸爸的喊声混着桥板的呻吟,我咬牙抬头,正对上对岸柳荫下的古装姑娘。她青衫上绣着缠枝莲,油纸伞面绘着《千里江山图》的缩略,流苏穗子是蜜色的真丝,随着桥身晃动时,穗尖的珍珠坠子在水面投下细碎的光斑,恍惚间,竟像画里的仕女踩着波心朝我递来手帕。
\"冲过来!\" 爸爸突然蹲低身子,张开双臂像接跳远的运动员。我闭眼往前狂奔,脚下的木板忽而高如船头,忽而低似谷底,鞋跟卡在板缝里时,听见麻绳发出 \"咯嘣\" 的危险声响。风灌进领口,带着湖水的腥甜,耳边炸开游客的尖叫与男孩们恶作剧的笑,突然膝盖撞上硬物 —— 是爸爸的胳膊,他把我往桥头一推,我扑在青石板上,膝盖骨硌得生疼,却看见石板缝里长着株三叶草,叶片上还凝着未干的露水。
回头望时,吊桥还在水面上荡悠,桥中央的男孩们正朝我做鬼脸,阳光透过板缝漏下,在波心碎成万千金箔。爸爸揉着我膝盖上的淤青直笑:\"你刚才跑起来像被狼追的兔子,鞋跟都快踢到自己屁股了。\" 对岸牌坊的飞檐上,铜铃在风里晃出清响,铃舌上刻着的 \"平安\" 二字被磨得发亮,倒像是特意为我这场狼狈的闯关,摇出了声喝彩。
夜宋城的灯笼把石板路浸成蜜糖色时,导游忽然压低声音:“跟紧了,看表演去。” 剧场外的回廊挂着走马灯,灯影里的仕女图被风一吹,裙摆就扫过我肩头的帆布包 —— 拉链上还缠着白天吊桥拽下来的麻绳碎屑。
推开剧场大门的刹那,檀香混着脂粉气扑面而来。我刚在第一排坐定,舞台上的纱幔突然像水一样流淌开来,露出后面的九曲桥布景。领舞的大姐姐穿着月白色襦裙,腰间的玉佩在追光灯下晃出碎银般的光,她旋转时,广袖扫过我鼻尖,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看右边!” 妈妈在旁边戳我胳膊。只见三位梳着朝天髻的小姐姐踩着高跷从后台走出,手里的莲花灯映着她们脸上的珍珠面靥,突然有盏灯倾斜,烛火在我校服袖口烫出个焦痕。舞台中央的喷泉这时猛地喷起,水珠溅在我面前,模糊了大姐姐们抛来的水袖 —— 那些绣着金线的丝绸擦着我头顶飞过,像极了王少绑在方向盘上晃荡的兔子气球耳朵。
高潮处所有灯光突然熄灭,黑暗中只听见鼓点越来越密。我正摸出手机想拍,手腕突然被人攥住 —— 是领舞的大姐姐,她的指尖还沾着舞台妆的金粉,不由分说把我拽上台阶。木地板在我鞋底打滑,台下的惊呼声潮水般涌来,我看见爸爸举着矿泉水瓶猛拍,妈妈的遮阳帽都掉在了前排阿姨的头上。
“跟着我抬左手!” 大姐姐的声音混着编钟响在我耳边,她的襦裙下摆扫过我的牛仔裤,那些绣着缠枝莲的布料上,居然还粘着片白天吊桥的落叶。我僵硬地比划着,余光瞥见台下穿条纹衫的小男孩正指着我笑,他手里的恐龙玩偶被举得老高,爪子正好勾住舞台边缘垂下的流苏。
谢幕的掌声炸开时,大姐姐把我往前一推,聚光灯烫得我脸颊发疼。我深一脚浅一脚跑下台,帆布鞋尖勾住幕布金线,竟带出朵立体绣的月桂花,花瓣上沾着的西湖水汽,和白天吊桥木板的霉味混在一处。
邻座叔叔的茶叶蛋不知何时滚到了我脚边,他冲我竖起大拇指,卤汁还挂在嘴角:“丫头,有两下子!”
妈妈挤过来给我擦汗,她的碎花衬衫蹭到我肩头,和舞台背景里未降下的《清明上河图》投影叠在一起,恍惚间,我好像真成了画里那个被拽上戏台的小姑娘,连校服袖口的焦痕,都像极了千年之前哪位画师不小心滴下的墨点。
“看看我给你拍的!” 爸爸把数码相机递过来,屏幕上的我站在舞台中央。
藕粉色碎花衬衫的袖口还沾着舞台喷泉的水珠,花瓣图案和旁边古装姐姐的月白裙摆蹭在一起,领口被追光灯照得发亮。身后 LEd 屏播放着古画场景,画里的汴河波纹正好叠在我衬衫的印花上,手腕上的红绳手链晃出虚影,和姐姐们水袖上的金线缠成了一团。
爸爸说按下快门时,旁边冲进来举气球的小男孩,气球影子正落在我衬衫口袋 —— 那里还露着半块月饼的包装纸,金黄的印子和舞台地板的木纹撞了个正着,现代的布料、零食包装与古代的服饰、背景画,就这么在照片里碰出了奇妙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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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锁酒店的空调 “嗡嗡” 转着,我把自己摔进被子里,手机屏幕亮得晃眼。妈妈在旁边床沿折明天要穿的衣服,碎花衬衫被叠得方方正正,袖口的喷泉渍还没干透,在灯光下泛着淡印。
“爸爸,你给我拍的一定要保存好,” 我举着手机冲他喊,qq 空间的上传进度条才爬了一半,“回家我得传到电脑,再导进手机里。” 爸爸正把数码相机往充电器上插,镜头盖 “啪嗒” 掉在地毯上,滚到他拖鞋边 —— 那双早上在大巴车上沾了月饼渣的旧拖鞋,鞋底还卡着宋城石板路的细沙。
“知道了知道了,” 他拽过椅子坐下,膝盖撞到床头柜,上面的矿泉水瓶晃了晃,“饿不饿?下去逛逛找点吃的?” 走廊传来拖行李箱的滚轮声,隔壁房间的电视正播着晚间新闻,主播的声音透过墙壁渗进来,和空调的风声绞在一起。
妈妈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行李箱,金属拉链 “哐当” 响了声:“你们去吧,我累死了。” 她躺到床上时,枕头压出个坑,露出里面藏着的晕车药铝箔板,少了两颗的位置像缺了牙的嘴。
夜风吹得路灯的影子在马路上晃荡,我和爸爸的脚印叠在刚洒过水的柏油路上。远处的麦当劳亮着金黄的 m 形招牌,像块融化的黄油粘在夜空上,玻璃幕墙反射着隔壁烟酒店 “利群” 的霓虹,把 “巨无霸” 海报染成暖橙。
“你看那薯条盒子,跟肯德基不一样吧?” 爸爸用胳膊肘碰我,他 t 恤袖口还沾着宋城吊桥的麻绳碎屑。穿红围裙的服务员正擦着橱窗,抹布划过的水痕里,能看见有个扎双马尾的小姑娘正把冰淇淋甜筒举得老高,奶油尖儿差点蹭到吊灯 —— 那盏灯的造型像极了宋城戏台上的走马灯,只是把岳飞画像换成了会眨眼的汉堡小人。
“就吃个甜筒总行吧?” 我把鼻尖贴在麦当劳橱窗上,玻璃映出身后宋城染坊的幌子 —— 靛蓝布匹在夜风里飘啊飘,竟和冰淇淋机转出的奶浆纹路一个节奏,连那抹温柔的螺旋弧度都像极了染匠甩动布匹时溅起的蓝花。
爸爸突然拽住我胳膊,路边驶过的出租车车灯扫过我们,在麦当劳的玻璃上投出晃动的影子,正好盖住海报里芝士汉堡流淌的酱汁,那些橙黄色的液体在光影里晃啊晃,好像白天宋城打铁铺溅出的火星。
“先说好只买一份,” 爸爸摸出钱包,里面掉出张皱巴巴的五块钱,“不能多吃,等下又被你妈念‘再吃该长胖了’!” 他把钱拍在玻璃柜上,指节敲出的声响混着染坊方向传来的编钟余韵。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
麦当劳的门 “叮” 地响了,冷风裹着炸洋葱的香味扑过来。我盯着柜台上方的电子屏,汉堡图片里的生菜叶绿得发亮,突然想起宋城市井街卖的武大郎烧饼 —— 同样是面团做的食物,一个装在油纸袋里沾着炉灰,一个盛在纸盒里淋着沙拉酱,却都在夜晚的空气里,散发出让肚子咕咕叫的魔力。
出租车的尾灯又晃过来,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染坊与麦当劳的交界线处,我舔着甜筒抬头,发现奶浆融化的速度,恰好和宋城牌坊上铜铃摇晃的节奏同频,连滴在地上的甜水,都在青石板上晕出了朵靛蓝色的花。
“叮咚……”qq 空间的提示音在夜风中颤了颤,我舔着甜筒点开消息,屏幕上跳出的评论带着像素味 ——
“哇塞!去杭州玩了啊!羡慕嫉妒恨!!” 头像是蓝色小熊的网友连发三个感叹号,头像框还是 “偷菜” 农场背景,跟我照片里宋城的青石板路叠在一起,竟有种奇妙的和谐。
手指划过屏幕,奶油沾在 “查看全文” 的按钮上,第二条评论歪歪扭扭地挤在照片下方:“这是哪儿啊?好像古装剧现场!求地址求攻略~” 配图里我站在吊桥前,身后穿铠甲的 “士兵” 举旗跑过,铠甲反光在数码照片里闪成银点,恰好盖住评论区网友打错的 “古妆” 二字。
爸爸凑过来看时,冰淇淋滴在他手机屏幕上,把 “太给力了!必须顶!” 几个字泡成了奶白色。
“你看这个,” 我指着一条带红色爱心的评论,“她说‘穿越了有木有’!” 背景里宋城的走马灯刚转过岳飞画像,灯影在我碎花衬衫上投下的纹路,和网友头像里的非主流斜刘海撞了个正着。
夜风把刷新按钮吹得忽明忽暗,新弹出的点赞列表里,有个网名叫 “じ☆ve 糖糖” 的头像亮了起来 ,在她点赞的那张舞台照片里,我袖口的焦痕在灯光下像道闪电,而下方最新的评论区正刷着 “路过留爪~”“踩踩~”,速度快过宋城演出里奔腾的 “钱塘潮水”。
甜筒最后一口滴在手机充电口,奶油混着灰尘渗进去,恍惚间像把今年的夏天、宋城的夜风和 qq 空间的滴滴声,全封进了带着奶香味的像素格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