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年仅弱冠的辽东公,近日因邺城文会名动天下,此刻立于朝班之中,朝服衬得他身姿挺拔,眉宇间既有少年人的清朗,又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慕容卿素有急智,秦淮河之策本为你所出,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陛下垂询,臣不敢隐瞒。” 他的声音清朗,却带着穿透殿内寒气的力量,“臣以为,谢公所言‘开源节流’四字,正是眼下破局的关键。只是这‘开源’与‘节流’,需如鸟之双翼,缺一不可。”
王彪之眉头微蹙,显然对这年轻公爷的话起了警惕:“公爷这话听着似是调和,却不知究竟站在哪边?”
慕容冲转头看向王彪之,目光平和却不躲闪:“王尚书令忧心民力,臣深以为然。昔年大禹治水,虽耗民力,却终解九州洪患;李冰筑都江堰,一时劳役,却让蜀地千年丰饶。可见并非所有工程都是‘劳民’,关键在是否‘利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百官:“秦淮河开发与宫城修缮,若只算‘支出账’,确是百五十万贯巨款;可若算‘长远账’,却是在为江左挣未来。”
“哦?” 孝武帝身体微微前倾,少年人的好奇压过了刻意的沉稳,“何谓长远账?”
“陛下容禀。内秦淮沿岸现有大小商铺三百二十六家,多为散户,税银杂乱;外秦淮渡口十六处,关卡重叠,商客绕行者十之三四。若依臣当初所议,先疏通河道,再划‘商区’‘坊区’‘港区’——”
其一:设立管理机构,统一商税标准,由朝廷派官监理,杜绝苛捐杂税。商户若愿迁入规划区,前三年减免税银;凡投资修缮铺面者,可凭花费折抵部分税银。如此一来,商户自会主动参与,朝廷无需强征民力,反而能吸引三吴富商携资而来。
其二:朝廷府库不足以应对将来情况,三吴之地门阀士族居多,广有财富人力。朝廷可与其协作,秦淮河所需八十万贯,若是由朝廷和世家大族合力承担,日后合力分其利。既能缓朝廷支出之忧,又能和平三吴大族。更重要的是有朝廷和世家大族加入,三吴商户必然纷至沓来。”
“公爷所言‘合力承担’,不知这‘合力’二字该如何拆解?我家有商铺数间,若要纳入规划,是拆是改?投入的钱财又该如何折算成日后的收益份额?”
这一问正中要害。世家在秦淮河沿岸多有产业,或为祖宅园林,或为商铺货栈,若要统一开发,必然涉及产权变动。
“三吴近年遭水旱之灾,流民渐增。各家虽在江左经营多年,却也需留备粮以济宗族,若投入过巨,恐难兼顾族中生计。况且‘分利’之说空泛,朝廷与世家的份额如何划定?万一开发不成,投入的钱财岂不是打了水漂?”
重点来了,这些世家大族的领头人自然知道秦淮河方案的好处,他们关心的是需要投入多少,目前秦淮河的情况该怎么办。
慕容冲道:“分利与投入自然相等,八十万贯,若是投入八万贯便是一成了,分利时自然也是一成利。”
“慕容公爷说‘投入与分利相等’,这话听着简单,可是各家在乌衣巷均有宅邸,就连慕容公爷的郡公府也在青溪入秦淮这里。南岸的长干里就是着名的居住里巷。”
一连串的质问砸过来,殿中气氛顿时又紧张起来。谢安却依旧从容,只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目光落在慕容冲身上。
慕容冲迎着满殿目光,朗声道:“诸位的疑虑,我早有思量。秦淮河横贯建康城,不可能所有的地方都用来行商贾,青溪入秦淮之地多为王公贵族之府邸,乌衣巷又多少世家宅邸,南岸还有长干里。
长期以来历代都城坊市界限明显,居住与商贾分门别类。凡秦淮河沿岸现有世家宅邸、园林,皆可保留原貌,只需配合商署规划,开辟小径与商业区相连,或是宅院府墙后撤些许。
现有商铺若不愿搬迁,可申请‘原貌升级,予以保留,愿意者待完成之后可按照原先商铺大小置换。
依照臣所见,今日之后秦淮河沿岸商铺里巷必然市价上扬。
至于合力承担的费用,朝廷占一半,余者可以拿出来由世家大族量力而行。
这番话既照顾了世家的既得利益,又给出了灵活的参与方式,连王彪之也不由得捻须沉思。殿中原本紧绷的气氛,悄然缓和了几分。
谢安眼中闪过赞许,接口道:“凤皇此策,实乃盘活全局之妙笔。昔日洛阳有金市,长安有西市,皆为固定坊市,昼开夜闭。而秦淮河开发,却可借水势打破坊市界限 —— 白日里商铺鳞次栉比,入夜后画舫灯火绵延,此非‘日中为市’的旧制可比,乃是‘昼夜不息’的新局。”
“昼夜不息?” 王彪之抬眼反驳,“自古‘宵禁’之制,为的是防盗贼、肃治安,若任由商客夜行,岂非要乱了章法?”
慕容冲从容回应:“尚书令多虑了。臣所言‘昼夜不息’,非是全城解禁,而是以秦淮河为界,两岸延伸几里划分出一块以秦淮河为核心的区域,统一管理。”
孝武帝听得慕容冲所言,眼中闪过一丝兴奋。这位少年天子虽年幼,却也渴望做出一番政绩,摆脱外戚与权臣的阴影。他看向谢安:“谢公以为,慕容卿之策可行?”
谢安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慕容公爷之策,实乃盘活建康经济的良策。臣以为可行。”
王彪之仍想反驳,却被孝武帝抬手制止:“王尚书,朕知你忧心国事。但如今国用匮乏,亟需开源。秦淮河之策,既能充盈国库,又能彰显我大晋气象,何乐而不为?朕意已决,就依慕容卿之计,推行秦淮河开发。”
说罢,孝武帝看向慕容冲:“慕容卿,此事便交由你与谢公共同督办。所需人力物力,尽可向朝廷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