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正房客榻坐定后,郑道合、王彦夏、蔡遵一干人即被狱吏押至房中。
高澄端过案上茗茶轻啜一口,润了润干涩喉咙,目光扫过面前五六人,个个俯首帖耳,姿态恭顺,心里倒是好奇:追随侯景之时,不知又是怎样一副嘴脸?
“尔等皆是侯景拔擢的‘太守’,‘刺史’,想必司徒平日待尔等不薄,才能令诸位甘愿誓死追随,即便背负谋逆之大罪,诛族之大险......”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人急忙叩头求饶。
“大将军明鉴,都是侯景胁迫我等,我等都是迫不得已啊......”
“大将军开恩啊,罪臣实为形势所迫,绝非真心谋逆啊!”
......
高澄冷眼瞧着这群摇尾乞怜之辈,目光忽地一顿,只见蔡遵默然跪于一侧,眼中满是对这群人的轻蔑鄙夷之色。
立刻抬腕直指蔡遵:“你,叫什么名字?别人皆伏地哀告,为何你却缄口不言?”
见高澄正指自己,蔡遵倒无慌张神色,从容跪拜一礼后,沉声答道:
“禀大将军,罪臣蔡遵,字遵道。方才不语,只因自知罪责难逃!”
高澄顿下手中羽扇,笑道:“自知罪责难逃?那本将军再问你,对他们为何一脸鄙夷之色?莫非此刻,仍心向侯景?”
“不敢,罪臣不过感叹‘既坠釜甑,反顾何益?’”
高澄大笑:“好一个‘既坠釜甑,反顾何益’!其他人暂且押回去,留下遵道即可!”
众人都甚疑惑,这一句‘遵道’以字唤出,高澄反倒对这不求饶的人另眼相看。
待旁人全押解出屋后,高澄又才问道:“蔡遵道,照你适才的说法,倒是你存心谋反了?”
“禀告将军,遵道并无谋逆之意。
只是高王在世时,授侯景河南大行台之职,我等皆属其辖。
只能听其命,当日既为保全性命而从,今日兵败又岂能怨天尤人?
可笑的是,连司徒亦生悔意,这般草率起事,又岂有不败之理?!”
高澄默然,朝臣中议侯景有北归之心,可以作为无证之论,蔡遵虽不似说谎之人。
可侯景这等人,即便真有悔过之意,亦悔在黑獭智在他前,与西盟没得一点好处罢了。
不过当初他谋反,确实是自己步步先行,才给了朝臣议论口实,如今不妨明发诏书宽宥,顺势给他个台阶。
没报希望侯景会顺势而下,不过昭示我高澄已是仁至义尽。
思及此,不想再多问,冷声说了一句:“押下去!”
随即起身步入左侧书房,开始整理纸张文墨。
高洋吩咐完狱吏,折返回来,见高澄伏案作文,侧到一旁细看:
“长兄,都这么晚了,这是写何文书?”
“写给侯景的!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高澄对侯景的满腔愤恨在心头憋成了千言万语,这封信他可不想假手于人。
夜间思绪清晰,没几笔便写出了一长段,拿起复看满纸诛心,又觉得实在不妥。
一连扔出好几个纸团子后,侧手端过茶盏,猛灌了几口,怎么着还是得写得不失体统才行。
默了须臾,提笔:
“先王与司徒契阔夷险,孤子相依,偏所眷属,义贯终始,情存岁寒。待为国士者乃立漆身之节,馈以一餐者便致扶轮之效,况其重于此乎?
......
孤子今日不应遣此,但见蔡遵道云:“司徒本无西归之心,深有悔过之意”,未知此语为虚为实。吉凶之理,想自图之。”
通意:‘孤子我无端招祸,都是你侯景背信弃义,蛇鼠两端,为黑獭不容,梁人不信。
况且一家性命都在我手,你侯景既不能南面称孤,反而受制于人,空背叛名,倒入如好好考虑,是选择灭族绝嗣还是归朝投降。
若降,倒可以给你豫州之地,能击退王思政,还能加官进爵,家人活命。
本来我高澄没必要说这些,不过是蔡遵道说你有悔过之意,自己好好考虑吧。’
揽过长文,高澄嘴角见笑,很是满意。
此时侍女入内更换烛火,便问:“什么时辰了?”
“禀大将军,已是丑时三刻!”
一听,周身那股锐气全然散去,掩口打了个哈欠,起身踱出议事厅。
夜风穿廊而过,带着几分凉意拂面,倒叫他神思稍醒。
推开门扉,满室烛火摇曳,映着空荡荡的锦榻。
缓步到床前,将丝绸锦衾揽入怀中,指尖抚过冰凉的缎面,紧了紧臂弯,将锦衾揉作一团贴在胸前,犹如拥着秦姝入眠。
翌日,车辕辘辘碾过宫道,高澄倚在高洋肩头还沉沉睡着。
望着兄长这般毫无防备的模样,唇角还挂着一串晶莹,高洋眸中泛起浅笑,直到车驾停了下来,仍不愿叫醒兄长。
一动不动,就似时间停在这一刻。
朝钟鸣响,高澄猛然惊醒,察觉唇角湿润,忙抽出方巾拭了拭嘴角。
瞥见高洋肩头水痕,盯着自己一动不动,面上掠过一丝尴尬,又用方巾帮着去擦,却越擦越显。
“算了,不细看也瞧不出......”收起方巾,轻咳一声,躬身出了车驾。
满朝文武早早候在太极殿,这是高欢薨逝消息讣告后,高澄首次临朝。
随殿外黄门颤声长喝:“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大丞相高澄入朝——”
高澄入殿时,已是衣冠正处,神色肃然,端目迎着皇帝目光,徐徐步入中央跪拜。
“臣澄恭请陛下圣安,伏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善见面容沉静如常,虚抬右手止住高澄行礼,急言道:“高卿孝期在身,国礼权且从简。”
待高澄起身肃立后,元善见继续说道:“高王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岂料天不假年。朕遥闻高王薨逝......”说到此处,以袖微掩眼鼻,做出悲伤姿态。
“不胜悲悼......”
高澄默然听着,已有朝臣上言:“高王已勒勋鼎鼐,伏惟陛下节哀顺变。”
都知道是惺惺作态,但都得配合着惺惺作态。高澄最厌弃,自身却又深谙其道。
“如今见高卿归朝,深慰朕心......今日高澄入朝,正好授印承袭爵位,还望高卿能继高王先志,再建不世之功。”
正题已然引入,高澄立刻持板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