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其实不是第一次重走了,却是第一次一个人重新走。
用了五天,已经走了当初三个月的路。
虽说琴瑟湖已经不存在了,但洞天福地没了,蛟河上游的大湖还在。
十四年休养生息,如今自琴瑟湖搬出来的百姓,也在湖边建起了一座城池。城池不小,应该是能容纳三十万人的。
走到城门前,刘暮舟抬头一看,上面竟写着琵琶城。
刘暮舟见状一乐,心说这城池与西边的湖泊加在一起,不就是琴瑟琵琶?
虽说后来有灵洲玄洲出手帮忙,但玄风与瀛洲的损伤还是过于大,最明显的会是气候变化,而后就是各种洪灾旱灾。
但一路北上,刘暮舟过了十几城,竟是久违地见了城隍庙与土地庙。
刚过城门,东边城墙根老槐树下便有一座小庙,人是进不去的,但供着小孩儿身形大小的拄杖老人泥塑。
刘暮舟看了一眼,走上前左手一甩取出一炷香,又轻轻一晃便将香点着了,而后单手插在香炉之中。
倒不是刘暮舟倨傲,而是双手敬香的话,这小小土地怕是会当场神像崩碎。
插完香后,有个小老头就从泥塑之中钻出,只看了刘暮舟一眼便满脸惶恐,而后恭恭敬敬抱拳:“不知上仙找小神有何贵干?”
刘暮舟走到槐树下的长凳上坐下,那土地可不敢坐。他虽不认识刘暮舟,但见其身上一点儿灵气波动都没有,却有一股子对他这等鬼修的天然压胜,一看就是不好惹的那种,故而他没敢坐下,只颔首站在刘暮舟前方,恭恭敬敬等着。
刘暮舟见状,笑着摆手:“不必如此恭敬,我家乡那边没什么土地公,但北上这不足万里路却见了不少。好奇心作祟,打听一二。如今瀛洲各地皆有土地城隍了?”
土地公心中古怪,这封禅神灵之事,十四年前开始做,四年前便结束了,莫说瀛洲,连海外都多有王朝小国来参观借鉴。这位……会不知道?
在刘暮舟这里,土地公心声跟打鼓似的,于是刘暮舟微笑道:“我闭关十几年,刚刚出关。”
土地闻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瞒上仙,十四年前起,玄风朝廷便开始在各地封禅有功有德之人为神灵。如今名山大岳皆有山君,江河湖海各有水正,大小城池都有城隍、土地。”
刘暮舟点了点头:“那你们干嘛使的?”
土地微笑道:“上仙,我们这些鬼神也有考评,但不是考评香火,而是所辖之处天灾几何。人祸不归我们管,但若有天灾,我们这些享受香火的没能出力使其消散或是减弱,那就是差评。若连续三年都是差评,则削去神位,碾碎魂魄。若考评能有个优字,则能按照功绩升迁。”
刘暮舟灌了一口酒,此事竟无人跟我说?
不过想了想,也怪不得别人。出了昆吾山后,他也没怎么招人问过这些年的事情。
沉默了几息之后,刘暮舟问了句:“赵典定的?谁来负责?”
哪承想此话一出,那土地公跟被踩了尾巴似的,也不管刘暮舟是不是什么上仙了,抬起拐杖指着刘暮舟就骂:“你这人好生无礼,我敬你,你却对我家陛下直呼其名!我家陛下战死南境,你便是仙人也得敬重,岂能如此无理?”
刘暮舟闻言一笑:“我向你道歉,我只是叫习惯了,没有不尊重他的意思。”
土地一听这话,缓缓放下手杖,问了句:“你……你认识我家陛下?”
刘暮舟点头道:“昂,起码认识三十年了。我记得他当初曾说,玄风在他手中,定要好过在赵乐手中。现在看来,他做到了。”
说罢,刘暮舟起身准备离开了。
此时土地公轻声道:“上仙,管我们的,是卓定风。”
刘暮舟点了点头:“他是个不错的人,你们陛下将这等要事交给他,可以放心。”
走出去几步后,刘暮舟突然转头,问了句:“他能不能有个庙号我决定不了,但假如我能决定给赵典什么谥号,你们觉得什么合适?”
土地沉默片刻后,呢喃道:“虽说不是我们该说的,但我们私下讨论,也觉得陛下一统瀛洲,有个武字是最好。”
刘暮舟点了点头:“那就有个武字。”
说罢,刘暮舟一边往嘴里灌着酒,一边往街上走去。
贩夫走卒之叫卖声,好一番人间烟火。
走到一处小摊儿,见吆喝着卖豆腐脑儿,刘暮舟便凑过去问道:“咸口甜口?”
摊主一听,不知怎的嘴角抽搐起来:“那当然要吃咸的!”
刘暮舟一乐:“别这么大反应,我只是问问,我都行的。来一碗吧,尝尝。”
哪承想摊主板着脸,沉声道:“不行,你必须得说你爱吃咸口,否则不卖!”
这次刘暮舟不是假笑,是真被逗乐了。有生意做还不成,还挑啊?
不过刘暮舟还是说了句:“好,我爱吃咸口,来一碗。”
摊主撇了撇嘴,“这还差不多!不是我说你,你见过吃西瓜蘸辣椒面的吗?”
刘暮舟点头道:“见过。”
那摊主又是脸皮抽搐,沉默了好久,这才说了句:“好吧。”
事实上刘暮舟猜得到他想说什么,换成以前真就顺着说了。但现在不知怎的,总觉得能少说几个不必要的字,就少说几个。
不一会儿的工夫,豆腐脑便吃完了。刘暮舟放下一粒小拇指指甲盖大的银子,刚要走,却听见城中一阵鼓声传来。
刘暮舟一脸疑惑,这也没到黄昏,敲鼓作甚?
但下一刻,许多商铺、巷口都冲出来许多孩童与少年,大的十五六,小的七八岁。
街道上的人群也好像习惯了这场景,自觉退到了两侧。那些孩子很快自觉排列了起来,几里长的主街,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刘暮舟一脸疑惑:“这是作甚?”
方才那摊主见状一乐:“练武啊!”
下一刻,又一道鼓声传来,街上孩子齐起‘哈’了一声,整整齐齐打起了拳。
只一个起势刘暮舟就认出来了,这是观天武阁的基础拳法,也是自己所的那上写学自八九老人的拳法。
此时那摊主一脸骄傲:“我们城主可是观天院出来的,此时午后,他定下适龄孩子每日饭前要演练拳法的规矩。从七年前到现在,城主送了不下百人去观天院。两年前悬剑司大掌剑路过此地,还专门夸过我们城主呢。”
刘暮舟笑了笑,没说话。
等摊主反应过来的时候,刘暮舟已经不见了。
此刻他就站在城主府城楼之上,在个身着黑衣,手持鼓槌且腰悬截天教三等执事腰牌的青年人身后站着。
这个三道归元气的年轻人当然不可能发现刘暮舟,除非他转头看见。
刘暮舟留给青瑶的‘锦囊’中些了,待教内弟子多了以后,就要分品阶了。弟子分九等,一等为上。弟子之上为执事,分三等,一等为上。执事之上便是供奉了,分九等,一等为上。
这年轻人能做到三等执事,应该是做了不少好事儿了。
刘暮舟又往城下看了一眼,他看到的是一片燎原之火!
足足过去一刻,鼓声才算停下。
敲鼓的青年笑了笑,才转身,便见刘暮舟一袭灰色长衫,腰间悬挂一把无鞘古剑,正笑着看向他。
青年微微一愣,可再一看刘暮舟,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嘴唇发颤,结巴了起来。
“教……教……”
刘暮舟一乐:“你才三十岁,应该是第一批弟子吧?当年开院,第一批弟子大多都见过我的,何必这么紧张?”
那青年一脸激动神色,颤抖着手臂,重重抱拳:“属下……不!弟子韩至,见过教主!”
刘暮舟虚抬手臂,混沌之气便将韩至搀扶住了。
“不必多礼,我路过此地而已,正好瞧见这一幕。韩至,你做得真好!”
韩至之所以改口,或许是因为刘暮舟兼着观天院山长,所以韩至要以弟子自居。
韩至却再次抱拳:“弟子绝不敢忘,观天弟子以澄清天下为己任。”
刘暮舟笑着取出一壶酒,“出来的匆忙,没带什么东西,送你一壶酒,日后若能到渡龙山来,我给你补一份礼物。”
说着,刘暮舟沉声道:“你所行之事,正是我十几二十几年前想要做到的事情。”
当初刘暮舟的愿望便是满天下去撒种子,这些种子自会繁衍生息,去改变一方土壤。
韩至挠着头,憨笑道:“教主,做得比我好得多了去了。我本事不高,天赋太差,只能窝在这里做力所能及之事。我们初代弟子之中,考评在甲等的都在入世城帮着圣女梳理战场,其余本事高的,有人背着药箱走遍天下悬壶济世。还有人仗剑江湖,路见不平怒而起剑。符箓、阵道、丹道弟子多为各宗门的香饽饽,而我这种虽出身武阁,却天赋差的,也只能散布各处城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听到此处,刘暮舟突然有些惭愧。
在入世城时,那些观天院出来的年轻人肯定都想见见他,想跟他喝杯酒的。可他却着急北上,丝毫没有顾及到那些年轻人。
其实……换作以前,刘暮舟绝对想得到。
于是刘暮舟身上拍了拍韩至肩膀:“天下向来不是一家一姓的,扫了自家门前雪,力所能及的,扫扫大家所行之路的雪,路就会好走很多。大家都开始擦拭灰尘,天下定要清亮一些的。观天弟子不比万年前差,真给我长脸!”
被这么一夸,韩至笑得越发开心。他突然掏出一枚乾坤玉,双手捧上,轻声道:“知道教主好酒,我这些年攒了不少酒,都是农家自酿,浊了些,还望教主莫要嫌弃。”
刘暮舟闻言,突然一愣。
曾几何时,少年时还不喝酒的刘暮舟,每到一处地方就要买一份当地的酒水。因为有个姑娘说了,要有故事的酒,才能让个老家伙开炉铸剑。
韩至见状,赶忙问道:“教主?你这?”
刘暮舟这才回过神,而后摇头道:“没……没事。”
他只是突然觉得,后来速度越来越快,习惯了去哪儿都飞着,似乎都快忘了行走之时的乐趣。
总在天上飞着,如何知道哪里的酒最有味道呢?
是,见的人是多了,可多是匆匆一面,哪里还有少年时那种行万里路见万种人的感觉了?
可是啊,毕竟此一时彼一时。
少年路上遇狐妖野鬼,不知其善恶,要细看再细看,然后才出剑。
如今眼中妖魔,是清是浊一眼便定,手起剑落,无须再等。
此时他突然又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张青源曾说过的一句话,有得则有失。
本以为那个十年之后,一切都会变。没想到这句话无关是否厄运缠身,其本就是自然。
想到此处,刘暮舟哈哈一笑,伸手接过乾坤玉,又还给韩至一块儿更大的乾坤玉。
“多谢了。对了韩至,送你一句话。”
韩至赶忙点头:“教主请说。”
刘暮舟大步走开,背对着韩至摇晃酒葫芦。
“改变世道,咱们不看高人,看自己。”
当年在琴瑟湖里,曹同曾问如何登天?
换成现在,刘暮舟立刻就能答复:“用脚。”
有时看似无理之言,却是根本答案。
就像有人问:“这如何下嘴?”
那答案会是:“先张嘴。”
……
这个黄昏,突然间又下起了大雨。
刘暮舟找了个能躲雨的山崖,蹲在下面生了一堆火。
从前对刘暮舟而言,天为被地为席是很常见的事。后来脑袋上顶了个教主头衔,就几乎再没有过。
崖下焰高,山前雨大,云上当有明月。
往火堆之中加了一根柴,刘暮舟久违的,觉得安静。
那十四年几乎不与人交流的日子,都未曾觉得安静。
刘暮舟甚至都没发现,他那座小天地之中,春风乍起,引来一场春雨,滋养万物。
而那条通往山巅高楼的青石路,也不再那么光滑到不像真的,变得逐渐粗糙,更像一条人能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