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山现在住的这间屋子,是那人出事前的住处。屋子在营区军官公寓的三楼,位于走廊南向的尽头,大约五十平,纯开间设计,不划分卧室和客厅的功能分区,带简易厨房区和独立卫生间,是营级军官标准的住宿配置。
病人躺在医院里,过去一年多来这间屋子就一直空置着,里头的东西原封未动。在他这次搬进来之前,队里只安排人员粗粗打扫过一遍,没动任何细处的摆设,屋里的一切,还是那人出任务离队前原原本本的模样。
钥匙插入孔里,轻轻一转,“咔哒”一声轻响,门应声而开,男人一手握住金属门把,一手拎着行李箱,推门踏入。室内一片乌黑,他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摸墙按下主灯开关,暖黄的光线瞬间照亮整个房间。
阳台正开着半扇窗户通气,穿堂风溜过带走了久置的浑浊,空气里只残留着淡淡的尘气。目之所及的陈设全是军绿色的制式款,靠墙立着具铁皮衣柜,窗边摆着实木书桌,正中央是一张硬板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不见一丝褶皱。
在旁人看来霍青山重新住进这间屋子,算是“物归原主”,但霍青山心里清楚,他其实是在“鸠占鹊巢”。
男人花了十几分钟,大致收拾好带过来的衣物用品,整理归纳到位,做完这些他瞥了眼手机屏,九点四十,留意到顶部的电量格显示所剩无几,霍青山走到靠窗的木桌前,插线充电。
手机一瞬接电后屏幕自动亮起,深蓝底的锁屏界面发出荧光,在它熄屏前,恰有一条微信消息弹了进来。
是康复科的魏医生,发来消息询问他这两天刚回队里,身体是否还适应得了现有的工作节奏。
霍青山表示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各方面都好,请对方放心。
对话末了,魏医生再三叮嘱,劝他量力而行,训练强度得慢慢提上来,不要一下子逞强贪多,注意循序渐进。
霍青山简单回复了个「好」,便退出了两人的对话框,回到聊天列表界面,只含糊掠了眼,正准备退出软件,指尖却蓦然顿住,他下意识被一张色彩靓丽的微信头像攫住瞳孔——女孩穿一件明黄色吊带短衫衬得皮肤极白透亮,单手提溜着自己的马尾辫撩过头顶,尽显俏皮,在海边的落日红霞下,脑袋一歪对着镜头笑得绚烂,眉眼弯成灵动的月牙形,唇红齿白,与周边漫天霞彩争辉,却赢得轻松。
这是她新换的微信头像,昨天还不是这个。男人的社交圈极其简单,日常会线上联系的人不多,列表里清一色沉闷黑白灰色调的小小方块头像,还有几张山水风景图片,唯独这张照片挤在其中显得尤为醒目。
清晰大图在眼前展开,正对着他笑靥如花,霍青山恍然。待他意识到自己居然单独点开了女孩的微信头像,霍青山将自己的这个不正常行为,背后的动因归结于这张照片色彩过于鲜艳耀眼,其次就是他们昨天才加的好友,她的头像位置在列表里比较靠前的缘故。
男人摇了摇头,点击退出头像图片,再继续点退出,这时手机突然震了震,刚一进入聊天框页面,正正好看见一条消息凭空从左侧冒了出来。
呦呦:「刚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说想我了,叫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发消息,然后我就乖乖照做了。」
男人倏地看见这条消息,心跳活生生窒了一拍,慢慢又恢复正常节律,他盯着屏幕看了几分钟后开始打字,又怔然了十几秒,最后按下发送:「现在才不到十点,宿舍还没熄灯。」
女孩那边的消息几乎秒回:「没否定哇~所以是真的想我喽?」
看清文字内容的刹那,男人的眼皮不住地突突跳了两下。她说出来的话,以及发过来的消息,总是令人难以招架,他全然无法应对。
若说没看懂对方的心思,必定是假话。女孩的心思昭然若揭,坦率直白,不藏不掖地递到男人面前,时刻晃来晃去存在感十足,迫使你务必正视她的心意,没有装傻逃避的可能性。
面对她接二连三不容忽视的暧昧信号,霍青山起初最直观的感受便是:这个时代的姑娘家都是这般大胆的行事风格吗?缓冲过后,男人静下心来细细品味,他觉出了一丝不对劲,自己并不反感对方一系列唐突而冒进的言行。
这意味着什么?霍青山不敢说自己深谙其道,但绝非无知无觉,他没必要自欺欺人,也不打算揣着明白装糊涂,只不过他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做。
男人放下手机,让它安安静静躺在桌面上好好一心充电,霍青山转身走到衣柜前,找了套干净衣服进淋浴间洗澡。
不到五分钟的时间,男人头顶盖着条白色毛巾,一边搓着短发茬的水珠,脚下大步流星径直走向窗边——那个他洗澡的时候就一直滴滴响个不停的声音源头。
霍青山重新坐在了桌前,按亮手机屏,荧光映入他幽邃的眸底,男人的目光沉如深海,盯着对话框来自于同一个人的一条条新消息,指尖悬于屏幕上方久久未动。
霍青山在想:他算什么?他在这个世界上,到底算什么?
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个体?好像不是。
一个正常的人?他不确定。霍青山不确定的东西有太多太多,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突然有一天又被什么给拽了回去,永远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一个什么都做不了主的灵魂,拥有涉足情爱的权利和资本吗?
然而一直到公寓楼定点熄灯的时间到了,霍青山也没想出究竟该怎么回复她的消息。
夜渐深,霍青山将手机调成静音,放在一旁,上了床打算休息。
阖眼没一会儿,男人霍地翻身而起,伸手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一鼓作气将她姓名栏的备注修改成了「孟呦呦」,旋即不再看一眼,直接将手机关机,放进抽屉。
万籁归于寂静,室内漆黑空荡,男人合上双眼一动不动平躺在床上,不再能听到那没个消停的、似有若无的消息提示音,心却越来越厚重沉闷。胸口处噪音闹腔,有点抗议的意味,造出的动静不算大,低低闷闷的,通过骨骼和组织传导至耳蜗,扰得他整夜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