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店主那朴素的絮叨,沙哑的嗓音,尤其是那饱含血泪的魏国往事对比,如同最锋利的凿子,凿开了他怀中《商君书》上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冰冷文字背后所蕴含的勃勃生机。
萧何不禁低声呢喃道:
“使民以法,如使工以规。 --- 白天那精准无比的铜尺,不就是这“规”的化身吗?”
“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 老店主口中那份跑不了的军功爵赏,那份对有功者绝不吝啬的兑现,不正是此言的实践吗?”
“刑无等级。 --- 市集上那诬告的买主,无论他有何身份背景,在那柄铜尺和冰冷的律令面前,都只能灰溜溜地掏钱认罚。”
“法令者,民之命也,为治之本也。 --- 这岂不就是老店主赖以安眠、脚夫们敢于将钱袋置于枕畔的根本所在吗?”
《商君书》上那些曾让他热血沸腾又觉冰冷的字句,此刻不再是抽象的教条,它们化作了这老叟的絮叨,化作了街市上精准的铜尺,化作了枕边无人看顾的褡裢。
冰冷的法度之下,并非死寂,而是蓬勃的生命力与井然有序的脉动。
没有楚地贵族那世袭的、令人窒息的滔天特权,也没有里正、监工毫无底线的层层盘剥与肆无忌惮的掠夺。
这里,残酷却清晰地存在着一条荆棘密布的通路,一条艰辛、需要付出巨大代价,但只要你肯拼命种地、敢在战场上搏杀,就能实实在在地抓住一丝改变命运的通途 --- “军功授爵”。
虽然只是“一丝”,但这“一丝”在楚地,是遥不可及的幻梦。
“法非枷锁,乃护生之盾;律非桎梏,乃兴国根基……”
萧何低声呢喃着秦臻在百家大会上,那掷地有声、响彻墨社大厅的话语,这些话,又一次无比清晰地回荡在萧何的心田,瞬间点燃了他胸腔里积压已久的某种东西。
那位在无数个饥寒绝望的暗夜中送来麦饼、书籍、钱粮与地图指引的神秘青衣人,其模糊的身影,在这一刻,似乎也与那位秦先生重合了。
指引与召唤,合二为一。
想到此处,一种近乎滚烫的归属感和一种沉甸甸、足以压弯脊梁却又让人甘之如饴的使命感,在萧何心中疯狂滋长,缠绕住他的心魂。
夜深了,通铺上的鼾声此起彼伏。
枕边那些随意放置的褡裢,在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下,安然无恙。
萧何躺在干燥的草席上,怀中紧抱着他的包袱和竹简。
少顷,窗外果然传来了巡吏们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规律地循环往复。
萧何身下的木板坚硬冰凉,怀中的竹简棱角硌着他的肋骨,包裹里郢爰金饼沉甸甸的份量紧贴着他的肌肤。
周围是脚夫们毫无戒备的深沉鼾声,这声音与窗外象征秩序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奇异而强大的安全感。
这画面,与他记忆中楚国茅屋里夜夜惊惶、听着风吹草动都疑为盗匪将至、必须将最后一点口粮藏在灶坑里的无尽恐惧,形成了天渊之别。
他想到那些脚夫,同样是奔波劳碌的人,在秦地,只要验传齐全,缴纳了规定的商税,夜里便能将辛苦赚来的钱财放在枕边,沉入酣梦。
这份安宁,价值何止千金。
而这安稳的基石,正是源于街市上那队冰冷秦吏一丝不苟的巡查,源于老店主口中那“刻在竹简和衙门里”的森严秦法,源于那柄不容置疑的铜尺所象征的绝对规则。
萧何辗转难眠,胸膛里那擂鼓般的心跳,盖过了周遭的鼾声。
怀中那份羊皮地图和沉甸甸的郢爰,早已不再是单纯的馈赠。
它们是一把钥匙,一把将他从楚地那泥泞绝望、看不到一丝光亮的轮回中硬生生拽出,为他打开了一个秩序森严却又生机勃发、充满无限可能的崭新天地的钥匙。
秦法严苛,鞭策驱使着每一个人,却有章可循,无处不在地维持着一种难以撼动的秩序;赋税兵役沉重,却也在那沉重之中,许诺了一个基于“耕”与“战”的、相对公平的上升之阶。
它冷酷,却也公平。
它用血汗和性命作为代价,却也给出了一个明确的、可预期的回报。
“法者,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
《商君书》的箴言与入秦一路、尤其是今日咸阳城中所见所闻反复印证,交融共鸣。
秦先生昔日描绘的那幅“法令既明”、“黎庶安居乐业”的宏伟蓝图,在他心中从未如此刻般清晰、生动、充满令人信服的力量。
虽然严酷,但这冰冷的秩序感,这不徇私情的执行力,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足以改变这乱世沉疴、重塑天下秩序的力量吗?
那位在黑暗中,一次次为他送来温暖与希望,并指引他一路前行的神秘青衣恩人;那位在百家大会上,以洞彻未来的眼光为他点亮前路的秦先生;他们的身影,在萧何的心中也愈发高大清晰,最终汇聚成一道照亮前路、引领他投身其中的璀璨光束。
他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方向,找到了值得为之燃烧全部心血的归宿。
秦法如铁,冷硬森严,却已然点燃了他胸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火焰,将驱散他最后的迷茫与软弱,照亮他即将在秦国这片沃土上展开的、注定不凡的征途。
咸阳,他来了,带着一颗被彻底点燃的心。
.........
当晚,鬼谷学苑书房内,烛火摇曳。
秦臻独自坐在书桌后,指间捻着一卷轻薄的帛书。
这是函谷关守将遣心腹暗中护送萧何与甘罗二人,随后其心腹送达的密报。
其上墨迹清晰,详细记录着萧何自踏入秦国地界后的一举一动。
秦臻的目光缓缓扫过字句:“食宿简朴,言行谨慎。每至驿舍,必择僻静处,夜阑人静时,常倚窗借月而读,所观多为秦律简册...
行路歇息间,亦常见其以指蘸水,于石板或沙土上默写条文,或低头沉思,似将秦律与楚律反复比对。
观其神色,沉静专注,无长途跋涉之倦怠,反见其心智愈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