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臻闻言,缓缓抬起头。
他的目光不再是看萧何密报时的期许,亦非书写军令时的冰冷专注,而是如同两道冰棱,落在涉英脸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此时收网,为时尚早。”
秦臻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冷静:“现在动手,确实可以轻而易举地依律将嫪隐定罪,钉死在耻辱柱上。然而......”
秦臻话锋一转,抬眼直视涉英:“却远不足以绝其根基,除其爪牙,更未必能撼动其背后那棵大树。”
闻言,涉英一怔:“先生之意是......”
秦臻这时站起身,负手踱至悬挂的雍城及周边地形图前,指尖精准地点在雍城之上。
“涉英,你只看到了水面的浮萍。”
秦臻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式的剖析:“我们目前掌握的名单,不过是依附于嫪隐的藤蔓枝叶。
那些真正潜藏于暗流之下,与嫪隐利益深度捆绑、甚至可能主导某些惊天谋划的核心人物,此刻尚在观望,或将自己藏得更深。
嫪隐其人,不过是一枚被推向前台的‘弃子’,亦是某些人眼中可借之煽风点火、试探朝野反应的‘薪柴’。
此时若动他,依律定罪,钉死他一人容易。
然此举无异于打草惊蛇,只会让那些依附于他、藏匿在暗处的宗室失意之徒、图谋不轨的关中旧族、乃至那些唯利是图的亡命徒,会像受惊的鼠蚁般四散奔逃,重新钻入更深的阴影之中,销声匿迹。
我们今日斩其一首,明日他处便可能再生痈疽,遗祸无穷。”
他顿了顿,目光愈发幽深:“我要的,不是一条走投无路的丧家之犬。我要让他这团精心培育的‘邪火’,烧得更旺些。
让那些自以为深藏不露、算无遗策的魑魅魍魉,看到‘机会’,闻到‘甜头’,被这‘烈火烹油’的假象所诱惑,一个个忍不住从阴暗的角落里爬出来,聚集到这邪火周围取暖,露出他们的獠牙和尾巴,亮出他们的底牌。
让雍城这座‘驯兽秘苑’,变成他们共同的熔炉。
待其党羽尽显,图谋昭然,势力膨胀到顶点,自以为胜券在握,疏于防范之时......”
此时,秦臻转身来到桌前,指尖重重敲在那份黑色帛带束紧的雍城密报上,继续说道:
“那时,才是收网的绝佳时机。我要的,是一网打尽,是犁庭扫穴,是将嫪隐连同他背后所有的鬼祟势力,连根拔起,彻底焚为灰烬。
让雍城,成为所有觊觎大秦根基、动摇国本之徒的葬身之地。
在此之前,严密监控,静观其变。
让他们尽情‘表演’,一丝一毫的异动,一言一行的密谋,都需巨细靡遗地记录在案。
现在,不仅要让他动,还要让他觉得安全,觉得有机可乘,觉得......大事将成。
时机,需要耐心等待,也需要......我们亲手为其‘添柴’,创造足够的‘势’。”
涉英听着秦臻冰冷的话语,看着他眼中闪烁的算计与深沉的决心,心中那点因急切而产生的躁动瞬间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凛然的敬畏与坚定的服从。
他明白了,先生所谋,绝非一人一城,而是整个大秦暗流下的毒瘤根源。
随后涉英深深一躬,声音斩钉截铁:“涉英明白了!定当严密监视雍城一举一动,不使其脱出掌控分毫。放长线,钓大鱼。”
秦臻微微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桌案上那份关于雍城的密报,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
随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在了雍城那座灯火迷离的宫殿深处。
一边是精心培育、静待破茧的未来砥柱,正在咸阳的灯火下默默汲取养分;
另一边是耐心布局、等待时机一举铲除的眼前毒瘤。
攻与防,育与除,两盘棋局在无声的暗夜中交织落子,每一步都落得更加惊心动魄。
清冷的月光流淌进来,勾勒出他的身影,如同山岳般稳固,又如潜渊之龙,收敛爪牙,只待那石破天惊的一刻。
.........
待咸阳郊外行宫的密谈结束后,彼时的隗壮并未停留。
他带着几名心腹,扮作一支贩运关中土布的小商队,沿着渭水河谷,低调地向西潜行。
隗壮一身粗布短褐,头戴斗笠,皮肤在连日奔波下更显黝黑粗糙,唯那一双眼睛,锐利如常,在斗笠的阴影下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沿途的关隘、村落和人流。
他刻意避开车马喧嚣的官道驿站,只在偏僻乡邑歇脚。
在那里,他会像一个真正的行脚商人那样,与贩夫走卒、歇脚的老农攀谈,递过去一碗粗茶,引出他们口中的家长里短、市井见闻。
“老哥,雍城那边近来生意可好做?听说粮价波动不小?”隗壮啜饮着粗茶,仿佛不经意地问道。
一个满脸风霜的老车夫咂咂嘴:“唉,粮价?贵喽!不光贵,大户们买的量也大得邪乎。
前两天拉货进城,看见粮铺门口排着老长的车队,那麻袋堆得跟小山似的,赶车的伙计一个个膀大腰圆,眼神凶得很,像是吃官粮的。”
另一个货郎接口道:“可不是么,铁匠铺也忙得要命。
我那亲戚在城里打铁,说这俩月订单多得吓人,尽是些不打标记的农具、铜锹、锄头,买主都神神秘秘的,付钱倒痛快得很,就是不让多问。”
隗壮默默听着,将这些关于城防、粮价、生面孔涌入、太后车驾护卫规模变化的只言片语,如同拼图碎片般,一块块归置到心中那幅逐渐成形的雍城图景上。
数日后,雍城城墙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这里作为秦国旧都,虽不如咸阳崭新恢弘,却自有一股岁月沉淀的厚重感。
然而,在隗壮眼中,这份厚重的表象下,却隐隐透着一丝令人不安的异样气息
他并未急于进城,而是先在城外一处不起眼的乡亭客舍安顿下来。
这客舍位置偏僻,泥墙草顶,住的多是些短工和行商,鱼龙混杂,正是藏匿行踪、不易引人注目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