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玄的话音落下，赢高治脸上的好奇瞬间凝固。
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而看着赢高治既畏惧又渴望了解的目光，李北玄轻轻叹了口气。
向他讲了安西的风，讲了小萨，讲了高蔚生，讲了哈山，讲了孔夫子的故事。
一口气讲完，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
赢高治听得入迷，直到侍从来叫他吃饭，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但满脑子却都是李北玄刚刚给他说的故事。
一将功成万骨……
原来是这样。
赢高治魂不守舍的吃着饭，脑海里，却想象着那戈壁滩上的惨烈，想象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如何在瞬间消逝。
瞬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自幼听闻过无数边功捷报，但那些数字和褒奖词汇，却远不如李北玄这平淡的叙述来得冲击巨大。
“这……就是战争？”
赢高治喃喃问道。
而李北玄听到战争二字后，笑了。
缓缓摇了摇头“不，殿下。这……顶多算是一场流血的冲突，至于真正的战争……”
“是尸山血海，是千里焦土，是易子而食，是十室九空。是动辄数万，数十万生命的湮灭。”
“若真是那样规模的国战，殿下眼前这些活蹦乱跳的年轻人……恐怕十停里面，能活着回来三停，已是万幸。”
李北玄幽幽一指。
而赢高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身体猛地一颤。
如此具象化的一幕，让原本还憧憬着战争的赢高治，瞬间陷入了无比真实的恐惧之中。
他不敢再想下去。
沉默良久，营地的炊烟已经散去。
赢高治忽然转过头，鬼使神差般，问了一个问题：“李兄……你和小妹……你们做的这些事，书院、格物、还有你找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真的能……减少战争吗？”
“……嗯？”
李北玄被赢高治这天真的问题给逗笑了。
甚至没有正面回答，摆摆手就回到了帐篷里。
在李北玄看来，赢高治这个问题，本身就透着一种深深的误解。
在他看来，战争是什么？
是像治理水患或者防治瘟疫一样，可以凭借某种技术，就能根除的灾害？
不，战争的根源，从来就不在于物质和技术，而在于人心深处那永无止境的欲望。
对权力、对财富、对土地、对名望、对安全感，甚至是对理念和信仰的坚持。
书院传授的知识，格物院探索的规律。
还有那些，看似能提升国力，改善民生的东西。
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战争的形式，让它变得更高效或更文明。
但，却永远无法消除战争本身。
就像火药。
它的出现并没有让世界和平，反而让杀戮的规模空前扩大。
航海术的进步，带来的不仅是贸易，还有更残酷的殖民掠夺。
而当一个国家的生产力提升，财富积累后，它极有可能变得更有底气，去追求更大的生存空间，亦或者更主导的国际地位。
这本身，就是一种可能引发冲突的欲望。
至于赢高治的想法。
李北玄只觉得天真至极。
历史上，真正因为物资而出现的战争，寥寥几个。
多少战争的起因是因为一方想活得更好，认为自己的方式才是唯一正确？
而这种欲望和偏执，岂是几项发明，几所书院就能化解的？
他甚至想到，自己和赢丽质所做的这一切。
不管是推动教育，还是发展科技，繁荣经济……
从长远看，或许能提升整个文明的底线。
让大规模，无差别的野蛮战争成本变得更高，从而，促使当权者更倾向于其他解决争端的方式。
但这种以战止战的逻辑，其本身依然建立在强大的威慑力之上，并未真正超脱力量的博弈。
而且，谁能保证更先进的技术，不会被首先用于征服和压迫呢？
李北玄深深地叹了口气，裹着被子睡了。
而另一边。
另一个帐篷里，赢高治躺在行军榻上。
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自己兄妹几人的面孔。
二哥，赢高熙。
不可否认的是，赢高熙是有才华的，甚至可称聪颖。
但任谁都能看出来，此人性情急躁，功利心极重。
做事往往追求立竿见影，却也缺乏长远眼光和容人之量。
抛开那个搞笑的永动机不谈。
在想起赢高熙的时候，赢高治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他在朝堂上对边功的热切，对开疆拓土的鼓吹，
而那背后，又何尝不是一种对功绩利禄，对证明自身超越父皇的强烈欲望？
若他日二哥登基，以其性格，为了快速树立威信，难保不会轻启边衅，将国家拖入战争的泥潭。
而这样的人，真的能堪当一国之君的重任吗？
想到这里，赢高治轻轻摇了摇头。
赢高熙和他还不同。
他尚可以通过李北玄讲述，看到一点真实。
但在赢高熙眼里，一将功成万骨只是自然而然的。
他看到的战争，是功勋簿上的数字，是龙椅旁的点缀，是彰显个人雄才大略的工具。
在赢高治看来，他缺乏的，对生命最基本的敬畏。
若是由他继承大统，难保不会为了所谓的盛世武功，将武国拖入无休止的征伐之中。
而届时，眼前这些学子。
恐怕真会如李北玄所言，十不存三。
难堪大用。
赢高治心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出这四个字。
而随后，赢高治又审视起了他自己。
如果放在几年前……
他并不认为，自己没有争一争的资格。
可现在……
他的厚积薄发已经成了哑炮了，野心也被磨平了。
整日陷在后院里焦头烂额。
现在，若是再叫他去面对真正的风浪，恐怕连自保都成问题。
唯唯诺诺。
赢高治咧了咧嘴角，对自己做出了毫不留情的评价。
最后，他想到了小妹，长乐公主赢丽质。
然而，还不等他细细评判。
帝王之才这四个大字，便异常突兀的出现在了赢高治心中。
若是之前，他还把赢丽质当做对手。
可若是让他去当贤王，要他选一个人来支持。
那赢高熙和赢丽质……
他会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