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乐俯卧在由医疗与生物技术实验室协助改装的椅子上。虽然椅面贴合身体曲线,但材质冰凉坚硬,看起来设计之初并没有考虑过舒适性问题。
电极片也并未遵循常规脑电图检测的10-20系统贴附在各个部位,而是通过另一组精密的转接线路直接与柯乐背后的神经元操作系统接口相连——这种直连方式排除了信号衰减与干扰,能够采集到更清晰的神经电信号。
冰凉的触感以及电流接通时沿着脊柱窜上的细微酥麻让柯乐不受控制地想起了不算愉快的往事。
当初申启航也是用类似的方式向她脑中塞入了doS攻击程序。
回想起此事,柯乐脸上不自觉地浮现起不太妙的表情,被安装在座椅下方正对着脸部的监控摄像头捕捉,并实时显示在杨杰面前的调试屏幕上。
杨杰正调试着设备,一抬眼就看到了那张原相机怼脸直出的特写。
这种角度即便是何佳佳再好的底子也难免面部变形,拍成堪称“灾难现场”的素颜实录。
结合自己那位学生候山珊的经验,杨杰大致猜到了原因,于是安慰道:“别担心,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家不想拍这种照片,放心吧,这只是状态监控,结束后不会保存的。”
“倒不是因为这个啦……”柯乐解释道,“当然,能不留下丑照更好。”
“那你是?”
“只是想起启航哥那个时候的事啦。”柯乐老实交待,“我一直以为大脑还挺私密的,却没想到其实有很多方法‘敞开’它。”
闻言,杨杰先停下了手上的工作。
在柯乐反复进行回溯时间,以及针对人形海鬼发起行动时,杨杰都未处在最前沿,但他的身份还是让其对这些事情略有耳闻,再加上何泽和候山珊的解释,他也就知晓了申启航的所作所为。
“哼,柯乐,要是你真觉得委屈生气就别自己闷着,告诉我,我去找申启航那小子‘聊聊’。”
杨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身体微微前倾,着重强调了“聊聊”两个字。
“不用不用杨老师,真不用!”柯乐吓了一跳,连忙摇头,脊柱接口处的线路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启航哥他……虽然方式有点吓人,但出发点总是好的,就当是……是为了科学探索。”
“科学?”杨杰从屏幕前完全抬起头,嘴角向下撇了撇,嗤之以鼻道,“那算个屁的科学!”
柯乐一时间有些怀疑身旁的人到底是不是那位温文尔雅平易近人的杨杰总师,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听到杨老师说出这么……直白的话。
她眼睛睁大,趴在椅子上一时忘了回应。
“可、可是……时间穿越……那不还是实现了吗?这难道不算……最前沿的科学突破吗?”
“实现?”杨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身体向后靠进椅背,双臂抱在胸前,眼神锐利如解剖刀,“柯乐,你告诉我,那几次所谓的‘回溯’最关键的条件是什么?是‘五经800’算出了统一场的公式?还是申启航在实验室里设计出的什么可控时间机器?”
杨杰不需要柯乐回答,自己接了下去。
“是海鬼。是由它们掌握的我们人类至今连基本物理性质都没完全摸透的异常能力。要是放到科学实验里,海鬼的一切都是无法控制的变量。
“依赖一个完全不可控、不可重复、甚至无法稳定观测的变量去达成一个目标结果?这叫什么实现?这叫撞大运!叫意外!往好了说那叫克服极端条件,可往难听了说,那就是在赌命,赌你能像预想的那样做到一切!”
说到这,杨杰突然像是想到什么站了起来,在不算宽敞的设备间里踱了两步,灰白的头发在顶灯下显得有些凌乱。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背对着柯乐身形在顶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显得有些疲惫。
“而且,你应该知道的吧?我们、这个世界的一切……严格来说都不是你最初经历、并试图‘修正’或‘返回’的那个……”
冰冷的话语在空气中沉淀,刺向柯乐意识的深潭,而激起的不只是涟漪,更是对她存在根基的拷问。
柯乐愕然。
这句话像一把猝不及防打开了她一直试图忽略或含糊处理的认知锁扣的钥匙。
她本就是因为完全未知的原因穿越到了何佳佳的身体里,才开启了后来的一切。又因为后来一次次的时间回溯抵达了如今这个更接近平行宇宙的时间线。
如同忒休斯之船一样,最初的一切已经荡然无存。
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经历过的事和没经历过的事,她所经历的战斗、抉择、温暖的片刻与濒死的恐惧,有多少是真正属于柯乐的?那些未曾在此线上演过的悲剧与遗憾,又是否在别的分支里默默发生?
一切都是熟悉的,一切又都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名为“可能不同”的毛玻璃。她就像个手持错误地图的旅人,行走在似是而非的风景里。
再后来,随着何佳佳残存的意识碎片同人形海鬼一同坠入时间缝隙,最后一点能与“最初”相连的线索——那艘忒休斯之船上最后的零件也彻底消失了。
刺向身体与心灵的利刃,其名为孤独。
一种远比在月球荒原梦见宇航员更加深邃、更加无解的孤独……攫住了柯乐。
那不是空间与社会关系上的孤身一人,而是存在意义上的悬空与无依。
她的过去是真实的吗?她的现在是稳固的吗?她的战斗、她的执着、她与这些人的羁绊,究竟是基于什么?
“呜!!!”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实验室的寂静,盖住了其下柯乐的痛苦呻吟。
首先响应这声音的是防弹玻璃后那庞大的测试台!
杨杰猛地转身,看向监控屏幕,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测试台上,那八条轨道末端原本缓慢扩散、呈现混沌墨迹形态的灰白色纳米云团,此刻发生着骇人的剧变。
眨眼之间,那“慵懒”的纳米机器人被一片悬浮在半空、不断扭曲变形的、由无数尖锐棱刺、锋锐薄刃和狰狞钩爪构成的金属风暴取而代之。它们彼此摩擦、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嘶鸣,仿佛一群被无形牢笼困住的凶暴金属生物,正疯狂地试图撕碎一切。
狂暴的能量读数在监控屏上飙升,突破安全阈值,染上一片刺目的血红。
“怎么回事?!”
杨杰不知道为什么柯乐的状态突然出现了这样剧烈的波动。他扑到主控台前,手指飞速敲击,试图中断能源供给,同时启动强制稳定程序。
然而反馈信息却让他心头一沉——系统响应异常迟缓,指令如同泥牛入海。
更关键的是,数据显示维持纳米云团形态的参数与柯乐的脑电信号完全吻合!
“仪器……完全被柯乐的情绪挟持了?!”
纳米金属风暴在实验台上咆哮,尖锐的形态不断冲击着防弹玻璃留下一道道刻痕。
杨杰额角渗出冷汗,他试图通过语音频道呼叫柯乐让她冷静,但耳机里只传来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声。
检查连接着柯乐神经接口的主信号屏,那里本应该规律波动的脑电图谱此刻已化作一片疯狂震荡、峰值骇人的尖锐波形,完全超出了正常乃至安全范围。
“柯乐!听着!冷静下来!”
杨杰对着麦克风低吼,同时双手不停,尝试绕过被劫持的主控协议,启动物理隔离和紧急程序。
但系统被那股狂暴的精神信号干扰得太深了,甚至连同101所地下设施的的其他设备一同受到了影响。
光线忽明忽暗,刺目的警报红光闪遍设施。
而这场风暴的源头——那个俯卧在冰冷座椅上的年轻女孩,正闭紧双眼,脸色惨白,全身紧绷,陷入一场无人能真正触及的、关于自身存在意义的内心海啸。
海啸之中,一道似波非波,似电非电的信号,借由101所失控的设备穿透了花岗岩层……飞射向遥远的宙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