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地下走廊里回荡,几乎盖过天花板上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
何泽狂奔着穿过最后一道安全闸门,汗如雨下像是冲了个凉。当他转过最后一个弯看见三号分析台区域入口的景象时,脚步猛地刹住。
能抵挡火炮直击的厚重复合隔离门已经落下,将整个测试区完全封闭,门上方的警示灯刺眼地旋转着,红光一遍遍扫过门外几张凝重的面孔。
何泽略有耳闻,这道隔离门的下落几乎是不可逆的,为的就是将危险通通隔绝在门后。重新打开的办法唯有后续进行强行破拆一个。
可是何泽并没有在门外看到自己的妹妹柯乐。
杨杰和候山珊也站在隔离门外。候山珊背着她那个标志性的帆布包,正替杨杰处理着脸上几道深可见骨的划伤。
杨杰则显得更加苍老颓唐,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灰白的头发凌乱,背脊微微佝偻着,双手不安地搓动。
“杨总师!山珊!”何泽几步冲上前,气息还未平复,目光急切地在两人脸上扫过。虽然很想关心一下杨杰脸上的伤口,但内心的真实情感还是让他暂且放下了此事,转而问起更在乎的人,“柯乐呢?里面发生了什么?她怎么样?”
听到何泽的声音,杨杰身体一颤,抬起头,眼中的内疚与自责几乎要溢出来。
“何泽……你来了。”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失去了全部力气。
“是我……都是我的责任。如果不是我急于求成,如果不是我采用了映射算法……如果不是我后来……后来对她说了那些混账话……”
杨杰语无伦次,反复道歉,拳头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我就不该提那些!不该在她连接着系统的时候去刺激她……我明知道她的情况特殊,我……”
杨杰说着说着语速越来越快,呼吸也开始不畅,好像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何泽被他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愣。
他接到紧急通讯时只知柯乐在测试中发生了意外,情况危急,但对具体原因和细节一无所知。而杨杰的这番话,让他心头的不安急剧放大。
“老师,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候山珊打断了杨杰越来越激动的自责,深吸一口气拉着何泽走到旁边一个与墙壁相连的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何泽哥……你也看到了,杨老师的状况不太好,具体的……你还是自己看吧。”
屏幕亮起,连接的是三号分析台内部数个监控探头不同角度的实时画面。
何泽凑近,只看了一眼,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防弹玻璃后的景象与他认知中的任何武器测试场景都截然不同。画面中心用于测试的武器轨道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在测试区半空中汇聚而成的一个骇人之物。
那是一个巨大的、呈不规则椭球状的茧。
由无数灰黑色、不断微微蠕动的纳米机器人构成,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类似呼吸般起伏的涟漪。
随着这些呼吸的律动,一根根长短不一的尖锐刺状物不时从茧的表面猛然刺出,又缓缓缩回,仿佛这巨物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安地挣扎,或者……正在孕育着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何泽倒吸一口凉气。
他能看出这东西蕴含的危险性极不寻常,但此刻,他所有的心神都被另一个事实攫住——画面中,除了这个诡异的纳米巨茧和冰冷的设备,空无一人。
“柯乐呢?”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猛地转向候山珊甚至吓了她一跳,“她在哪里?为什么画面里没有她?!”
一旁的杨杰继续发出痛苦的低吟,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双臂中。
候山珊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瞬,然后,她切换了监视器的传感模式,调出了热成像与生物微动传感的复合视图。
屏幕上的画面变了,那个纳米巨茧在热成像中呈现出不规则的亮斑,而在其核心区域……
何泽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在那巨茧中心的位置,一个清晰的人形热源轮廓蜷缩其中,一动不动。
生命体征的微弱信号曲线在屏幕边缘艰难地起伏着,显示着极其低迷但尚未消失的活性。
候山珊的声音颤抖,她强迫自己盯着屏幕,陈述着残酷的事实,“失控的纳米机器人在系统全面过载、安全协议失效的瞬间……反向涌入了连接端口。我们尝试了紧急物理断联,但它们的聚合速度和强度超出了预期……”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字句有千钧之重。
“柯乐……没来得及从仪器上分离出来、它们把她……吞进去了……”
何泽如遭雷击,猛地后退半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被困在狰狞金属之茧中、蜷缩不动的纤细热源轮廓,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时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围的声音变得遥远且模糊,何泽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站立着还是已经躺下。
他只知道,自己再次让柯乐陷入的危险中而无能为力……
隔离门内,纳米之茧确实是在呼吸,表面泛起冰冷的反光。而蜷缩于其内部的柯乐,代表生命信号的曲线微弱地、一下接一下地勉强跳动着……
……
1969年,美国,佛罗里达州卡纳维拉尔角空军基地。
病房内的光线是一种永不更改的、冷静到残酷的惨白,过滤掉了所有属于外界的温度与色彩。
厚达15厘米的特制观察玻璃后,是严格维持正压的无菌病房。
而观察窗前,被召集至此的医疗专家们已是这个强盛美国乃至整个人类时代所能汇聚的、人类医学智慧的巅峰。他们中有人能凭一双巧手在脑干中舞蹈般地穿梭切除肿瘤;有人能在冰冷的手术室里让停止跳动的心脏在另一个人的胸腔里重新勃发新生。
然而此刻,他们只能站在玻璃外,一次又一次地,在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茫然与挫败,然后沉重地摇头。
病房中央狭窄的医疗床上,躺着一个男人……
他的右半边身体暴露在灯光下,穿着朴素的病号服,瘦削但轮廓依旧清晰。如果只是营养不良那犯不着请来这些专家,视线向左移动,一切陡然滑入诡谲的深渊。
自左肩锁骨开始,一种哑光的黑色物质如同凝固的阴影牢牢覆盖、包裹、甚至可以说是生长在了男人的身体上。
它们沿着左臂蔓延,吞没了手肘,将左半边身体化为一片看不清轮廓的黑色团块。被覆盖的左胸肋部,异样的隆起下似乎仍有心跳搏动,但表面却光滑死寂,若非心电图机帮忙就连基本的胸口起伏都微不可见。
更让玻璃外那些医学权威们脊背发凉的是,这黑色区域与正常皮肤的交界处,并非清晰的分界线,而是一种缓慢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弥散状态。
几根细微到极致的、蛛丝般的黑色脉络,仿佛试探般微微延伸进右侧锁骨上方正常的皮肤纹理之下,静止不动,却又暗含威胁。
这些东西是活着的,像一个正在成型的茧。
按理说,这个男人此刻应当身处华盛顿,在闪光灯与人群的海洋中参加纪念登月邮票的揭晓仪式。
而此刻,代替他完成那些仪式的却是一个经过精心挑选、训练和化妆的替身。荣誉、鲜花、历史的镁光灯,都落在另在了冒牌货的肩上。
男人的名字是,阿姆斯特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