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已死。
——阙晚空
上一章提到阙晚空阙大侠,那么阙大侠究竟是谁呢?
这就要再次回到瀚海,回到那个深夜,回到一秀携手狄鹰对战铁忌的那一晚。
却说铁忌难以对抗二人联手,被打翻在地,狄鹰一把攫住他的衣领,喝问道:“深更半夜不去找你的钟盟主,来此逛荡什么?”
铁忌护住他身后的小姑娘,又紧紧握住他的刀,盯住狄鹰,沉声道:“原来是你!”
狄鹰冷笑,“就是我!”
铁忌拍掉他的手,问狄鹰,“你对我突施辣手,是否已经知道我的身份?”
狄鹰道:“你的身份我早已知晓,不过就是钟繇的跟班小弟,助纣为虐,为祸苍生。”
铁忌笑道:“这样的说辞你也信?”
“我为何不信?”
铁忌又望向沉默不语的一秀,问他,“你也信?”
一秀道:“你的身份我不管,但是深夜来此,你的目的是什么,我很好奇。”
铁忌站起身,直视狄鹰,缓缓道:“这么好的夜色,我何不躲在帐篷里畅饮,美酒笙歌,岂不快哉。沙漠的天气反常无度,有的时候夜晚比白昼还要可怕,那么我为什么还要跋涉来此?我为什么还要带着我的小女儿涉险?”
一秀道:“我也想不通。”
铁忌探手入怀,摸出一张折叠得齐整的信纸,“原因不是其他,这只是因为我收到了这样的一封信。”
“是什么信?是何人所写?信上又说了什么?”
铁忌仍旧紧盯狄鹰,道:“信上所说,就在此处,有个白衣僧等候着我,要我务必前来。”
狄鹰笑道:“给你写这封信的人真是神机妙算,我的一秀好兄弟恰好就在此处,还真的给你等到了。”
一秀思虑却颇多,问出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给你写这封信的人究竟是谁?”
铁忌道:“本来我毫无头绪,见到了你二人,也能猜出个大概。”
一秀道:“我不认得你,自然也不会等候你来此,你与狄鹰素有旧怨,来此查询怪物也是狄鹰提议,以我来看,这信一定是狄鹰写给你。”
“不错。”铁忌望向狄鹰,“白衣僧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承认不承认?”
这本来怎么看都是证据确凿的事情,狄鹰也只有承认一途,谁知他却不承认,“这番推理虽有道理,可却不能将矛头指向我。我若要引你来此,只需以钟繇的口吻诓骗即可,你既不认得一秀,也丝毫没有杀我的心思,以白衣僧等候为借口让你来,只怕连你自己也不信。”
铁忌弯腰抱起他始终闭口缄默的小女儿,道:“我不认得白衣僧,可是我的女儿却认得,我不想杀你,可是我的女儿却想杀你,钟繇杀不死你,我却一定能杀死你,哪怕有白衣僧在,为了我的女儿,我也一定要杀了你。”
狄鹰睁大了眼睛,望着这乖巧的小姑娘,惊讶道:“你为何一定要杀我?”
小姑娘老神在在地指着天,道:“因为是天要杀你啊,我秉承天的意志,送你去见阎王。”
狄鹰大笑,仰头看着天,不屈道:“天要杀我,我就捅他个大窟窿!”
铁忌赞赏道:“好霸气!”
狄鹰又低下头,道:“铁忌你也真是的,你的女儿满口胡言,小小年纪就骗人,长大还了得。”
铁忌头痛道:“都是叫她的娘亲给惯坏,养了一身的毛病,慈母多败儿,想必就是这样的道理。”
狄鹰伸手来捏一把小姑娘的脸颊,顿时惹来一个粉嫩的拳头,狄鹰哈哈大笑,“说什么天的意志,真是无稽之谈,你且对我说实话,究竟是谁要你来杀我?”
小姑娘把头撇过去,哼一声,不言语,铁忌宠溺地摸着她的小脑袋,转头问狄鹰,“你也告诉我,是谁要你杀钟繇?”
狄鹰道:“这是个我不想回答的问题。”
一秀不知何时已伸出手拍上了他的肩头,道:“身为大名府的捕头,名捕的高徒,你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
“因为我听别人说,钟繇是个极有野心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暗地里死在他手中的无辜人已不计其数,如今他已死,或许也是他背后的推手在操纵,若钟繇并非罪魁祸首,那么托你杀死他的人或许才是那个真正的恶人。”
狄鹰道:“那么铁忌你也是要调查钟繇背后的掌控者才隐藏在他的身边?”
“不错。”
狄鹰拊掌道:“这可真是奇妙的事情,咱们三个本是生死相向的仇敌,如今却都是要调查钟繇的好伙伴,这岂不正是天大的缘分?”
铁忌道:“那么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谁托你去杀钟繇?”
“是个灰头僧,数月前,我游历东武林,在一个深夜,突然遇见一场追杀,正是钟繇率领门下死士追杀一个灰头僧,那灰头僧与我偶遇,却竟然晓得我姓名,不由分说塞给我一柄剑,并告知我大名府一直在追踪的千魔客叛徒就是那钟繇,说来也凑巧,那钟繇恰好瞧见这一幕,故认为我与灰头僧牵连,是故一路追杀我进入瀚海,却在两个月前被人杀死。”他对铁忌道,“你与他一同进入荒漠来杀我,对此该知之甚详。”
铁忌问道:“灰头僧一手促成这一场追杀,你没有暗地查过此人身份?”
狄鹰抚额叹气,道:“这个人就好像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以狄鹰出身大名府的追踪本事,王朝之内要寻一个修为高深的僧人,只怕不是难事,可蛛丝马迹都没有,要我去哪里捉他?”
一秀莫名感慨道:“好奇怪的一个人。”
狄鹰忽然又回过头,认真地盯着一秀,“说到钟繇,有件事情我实在不解,需要兄弟为我解惑。”
“你说。”
“你的仇敌,你的那个不惜千里追踪也要杀死的仇敌,是谁?”
“他叫病子,是个千魔客。”
“好兄弟,你不需要手刃仇敌了。”
“为什么?”
狄鹰开心地笑起来,道:“因为他已经死了,死在了我的手中。”
一秀是个聪明人,听他言语便明白了一些事情,“你的意思,你杀死的钟繇就是病子,千魔客的病子,我的敌人?”
“如果情报无误,这就该是确凿无误的事情。”
一秀忽然悲恸,跪地哀伤道:“大师父,我虽有心为你报仇,却终究无法手刃仇敌,叫你失望了。”
也不知是天地因他的情感流露而惊动,抑或是他的大师父在天之灵惊怒,只见这浓墨一般的夜色中突然降下一道紫色天雷,声震四野,甚至带起无边烈火,狄鹰见识过曾经的天雷围困一秀,知晓这雷电威势,掉头就跑,小小土丘上独留一秀与铁忌同抗这天雷。
还有个依偎在父亲怀中的小姑娘。
铁忌手腕翻转,牢牢握住他的刀,他虽面朝天空,话却是对一秀说,“我曾经有一把十分趁手的刀,可惜它不在我的身边,如今这把刀虽然陪伴我一路风霜,却终究还是不习惯。”
一秀道:“可我仍旧羡慕你,手中有刀总好过空无一物,没了武器的贫僧,只怕要被这雷电给劈个外焦里嫩。”
铁忌问道:“你的武器也是一把刀么?”
“我是个素心亭的和尚,武器自然是棍。”
“达摩棍,指北斗评定兵器谱,可是名列前三甲的名器,顶有名。”
一秀落寞道:“可是你看看我,如今没有达摩棍,只怕要留你一人对抗天劫。”
铁忌回头看向狄鹰逃跑的方向,见他已溜得不见影踪,“狄鹰已经走了,咱们还要再装下去吗?”
一秀笑道:“演戏只为了给狄鹰看,如今他不在,的确已不需要再装下去,两个月前我亲手杀死钟繇,命中带天雷无可厚非,可是今夜又有雷劫加身,却是何道理?”
铁忌紧盯头顶的天雷,闷声阵阵,冷风扑面。他忧虑道:“好像天也要塌下来一般,我只怕你孤身难支。”
一秀却毫无惧色,坦然道:“三年前的我已经到了樊陇城,咱们已经碰面,命中的大敌也要出现,今夜我姑且搏上一搏,希冀能够重现辉煌。”
“置诸死地,很危险。”
一秀忽然转过头,眼神真挚且温暖,他勾起唇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阙晚空,你是我一生中如今唯一信任的兄弟,我的命就交给你了,地藏与地狱打了个三年轮回的赌,只怕她已经输了,可地狱已没有存在的理由,今夜我要么死,要么重回巅峰,咱们布的这个局切勿因为我的死而中止,你仍旧要心怀苍生,继续走完你要走的路。”
铁忌将他的刀插入沙土之下,继而又抱起他的乖女儿,道:“我的刀就在这里,我的人也在这里,你且去一战,阙某始终在等你。”
一秀十分开心地笑起来,“你的刀被我珍藏于素心亭中,没了刀的阙晚空,就好像没了达摩棍的一秀,可是今夜我要在你面前耍弄一番,叫你瞧瞧我的手段。”
铁忌也开心地笑起来,低头在他的女儿额头轻吻,低声道:“阙某拭目以待。”
一秀转而面朝当空惊雷,气势陡变。
据此三万里外的通天高山,有个令妖魔鬼怪心惊胆寒的名字。
众神山。
山顶设开天坛,坛上整齐摆放一十六具硕大棺椁,棺椁纹有各式图络,其中一具绘有万龙俯仰的黑色巨棺剧烈震动,继而惹来这偌大一座众神山也摇动不止,山底建有恢弘的天子门办案府邸,闻知山顶动荡,数名黑衣裁决齐动,身后划动万千雷电,一路劈里啪啦向山顶飞奔。
待几人来到,已见那黑棺冲天而起,纵使数人联手阻截,仍旧未曾留下黑棺。
就在这一个黑夜,高天之上黑棺破空,周遭有万龙腾飞,棺椁之内有隐隐动静,仿佛有人要推那棺盖,这推棺的动静起初极轻微,待行至八千里时,已起了惊天动地的气势,再行不过两千里,棺盖砰然起飞,自棺椁内冲天飞出一群黑鸟,鸟群拱卫一根质地普通的木棍,万龙在前开道,一路横冲直撞紧逼西疆瀚海。
一秀向天招手,低喝一声“穿心索”,也不知他使的何种法门,一条铁索凭空突现,眨眼穿透他的心胸,也就在这一刹那,万龙裹挟黑棺来到,黑鸟护着达摩棍俯冲,一秀濒死之际握住了他的棍子。
他握着达摩棍倒了下去,万龙重又融入棺材纹理之上,棺材没了万龙加持,直直坠向地面,恰巧将倒地不起的一秀扣在棺内。
巨大的撞击激起漫天黄沙,铁忌护着他的小女儿撤离,刀仍旧还在原地。
那把刀,已不仅仅是一把刀,更是一个承诺,一个将生死两付的信物。
他要让一秀知道,看到这把刀,就知道阙晚空一定就在,无论他生死,阙晚空都一定会走下去。
去走那一条一往无前的路。
纪元948年,一代祸国妖僧篡位登基,同年底,在一场叛国政变中被拉下帝位,世人皆传妖僧洗心革面,皈依素心亭潜心佛法,却不知早在那一年的深秋,在那个黄昏之中,一代妖僧早已身死在那场宫廷政变当中。
紧那罗疾步奔行在禁宫廊道中,只为了救下他的师哥。
王朝中兴之主楚渭高骑大马,踩踏尸骸累骨进入寝宫,僧辞已被精兵控制,遍体鳞伤。楚渭勒停健马,马蹄之下,就是那曾经风光无两如今却只得做阶下囚的僧帝。
他二人相视无言,最终楚渭只留下一句话,却叫僧辞不得不赴死,等到紧那罗赶入寝宫,所见是僧辞自缢后的尸身,尸体尚且温热,想来不过死去片刻。
紧那罗悔恨于自己来迟,抱着他的师哥痛哭,泪眼婆娑中环视这深宫禁殿,口中喃喃:“师哥,咱们要回家了。”
或许对于僧辞而言,他自己始终是个漂泊无依的游子,从七岁那年离家至今,就从未有家。
只有心安处才是家。
何处心安?
紧那罗想,一定就是素心亭。
深秋萧索,他二人乘着枯黄落叶登上回去的车,一骑绝尘中远离了宫墙喧嚣,也逃离了纷扰与红尘。
经过半月颠簸,他们终于回到了素心亭,僧辞尸身虽不至腐烂,却也散出阵阵腐味,回到素心亭正是清晨,诸多弟子吃过早饭,不及下地劳作,纷纷聚集山门处,瞧着一代传奇的素心亭高僧回山,紧那罗眼睛仍哭得红肿,静默无言地背着他的师哥登阶进寺,穿过大雄宝殿,经过三佛殿,来到后院禅堂,面见他的老师父荣枯禅师。
数日时间已过,众弟子不知在小小禅堂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等紧那罗再现身之时,身旁就站立着他的僧辞师兄,再瞧这位高大伟岸的僧人,顾盼自雄,丝毫不像几日前被紧那罗背上山的已死之人。
众僧顿呼奇哉怪也。
更怪的事情是,就在这一日,老住持荣枯禅师卸任素心亭住持一职,改由僧辞继任。
......
回忆一番就此作罢,玄武桃花摇晃着他的桃枝,虽看似漫不经心,却难掩激动心绪,“照你这么说,僧辞是被起死回生了?”
楚悦皱眉道:“世间当真有这等逆天的事情?”
玄武桃花瞟着青脸佛,道:“这件事情你要问青大哥,他是切实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人,懂的可比咱们多。”
诸人视线聚焦青脸佛,青脸佛道:“世上没有可起死回生的事情。”
一秀蹲下身,面色十分痛苦,他道:“除了我的师父,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的师哥早已死了,早在那个秋天的王都之内,他就已经死了。”
玄武桃花愕然道:“莫非不是起死回生?”
一秀道:“不是。那如今的僧辞只是他的一缕执念,他的存在只是挑起素心亭的担子,幕后仍旧由我的师父来操纵,他虽然仍是我的师哥,可归根结底却早已经不是了。”
玄武桃花瞬间黯然,青脸佛道:“若有朝一日我打上素心亭,纵使屠尽你满门僧众,也唯独要对他网开一面。”
玄武桃花嗤笑道:“这有何意义?”
青脸佛叹气道:“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十有八九,本就没有起死回生的事情,能够留个念想已是天大的幸事。”
楚悦也禁不住笑起来,道:“这是我头一次在一个恶贯满盈的恶魔口中听到这样的感慨。”
青脸佛道:“有句话紧那罗一定也听过,杀一人,手上已是鲜血,杀十人百人仍旧手上沾血,同理,杀鸡杀猪杀牛又何尝不是如此?我杀人,你杀鸡,大同小异而已。”
楚悦道:“这岂不是偷换概念?”
青脸佛温和笑道:“哪怕你不杀鸡不杀猪不杀牛,可你仍旧要吃鸡肉吃猪肉吃牛肉,若说偷换概念,不过是你诡辩的借口。”
楚悦别过头,不再理他,玄武桃花初听世间有起死回生的奇事,心中难免激动,若当真有此等高深法门,那他苦心要复活的人岂不也多了几分复苏的可能?可又闻僧辞不过一缕执念,青脸佛也言之凿凿世上并无起死回生术,又令他的信心备受打击,不再言语,出了房门,独自望着夜空出神。
青脸佛道:“这小子似乎有求于你,可又被你打消了念头,人生在世,有点执念是好事,可太过执着也不好。”
他这话既像对玄武桃花所讲,又何尝不是对他自己说?
那股复活挚爱的执念已纠缠了千年,使他痛苦不堪。
一秀抚摸念珠,附和道:“凡俗世人,寿命不过百年,执念也称不上执念,反倒是咱们这般人,动辄千百年,没个执念,就当真要清心寡欲了。”
青脸佛见楚悦呆呆愣愣地不言语,发问道:“小姑娘,你也有执念么?”
楚悦摇头道:“但凡有一点心事也愁死个人,我可不愿意自找苦吃。”
“想法不错。”青脸佛坐下道,“近来阙晚空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小和尚没有心情管一管?”
一秀道:“你对阙晚空的了解不多,他这一生也不知遇见了多少大风大浪,这一点小波澜丝毫影响不了他,我想,不出半个月他就能为咱们展现一条最明朗的前路。”
“前路......难怪你们要称他为先驱者,他要做的事或许也正是最危险的。”
先驱者阙晚空,救世者范无涯,候补救世者际流踪,殿后者一秀,四人分工极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