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端着青花瓷盏,细细品着新进的雨前龙井,眼神却飘向窗外那座精致的院落——正是儿子贾琏与儿媳王熙凤的住处。他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心中早已有了盘算。
这些年来,他对这个儿媳妇王熙凤的不满,已如陈年老酒,越酿越烈。当初贾琏娶王熙凤时,贾赦本是高兴的。王家门第不低,王熙凤又是个能干的,进门后把荣国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雷厉风行的手段连老太太都夸过几回。可渐渐地,贾赦发现,这个儿媳的“能干”过了头,手伸得太长,心也太高。
最让贾赦耿耿于怀的是前些日子的“鸳鸯事件”。贾赦看上了老太太身边的贴身丫鬟鸳鸯,想纳为妾室。这本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凭他荣国府大老爷的身份,要个丫鬟有何难处?偏生王熙凤这个儿媳妇,面上应承得好听,背地里却与老太太透了风声,致使鸳鸯在老太太面前哭诉立誓,宁死不从。老太太素来疼爱鸳鸯,当即驳了贾赦的面子,让他好生没脸。
“连个丫鬟都搞不定,枉我当初还高看她一眼。”贾赦放下茶盏,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身边侍立的秋桐闻言,轻轻为他续上热茶,动作娴熟,姿态柔顺。
秋桐是贾赦房中的大丫鬟,今年二十有二,生得肌肤丰润,眉眼含情,颇有几分颜色。她侍奉贾赦已有五年,最懂察言观色,此刻见主子面色不虞,便柔声道:“老爷何必动气,当心身子。”
贾赦抬眼打量秋桐,心中一动。这丫头虽不如鸳鸯清丽脱俗,却也别有一番风韵,更难得的是听话懂事。忽然间,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若将秋桐赐给贾琏做妾,王熙凤那个醋坛子会是什么脸色?
想到此处,贾赦几乎要笑出声来。王熙凤善妒是阖府皆知的事,自她嫁入贾家,贾琏房中便再未添过新人。早些年贾琏也收过两个丫鬟,都被王熙凤寻了由头打发出去。如今贾琏已过而立,膝下却只有巧姐一个女儿,子嗣之事成了贾赦心头一根刺。
“琏儿无后,岂非断了我这一支的香火?”贾赦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王熙凤再能干又如何?不能为贾家开枝散叶,便是她最大的过错。
秋桐见贾赦神色变幻,不敢多言,只垂手侍立。过了半晌,贾赦忽然开口:“秋桐,你觉得琏二爷如何?”
秋桐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只恭敬答道:“琏二爷是府中管事,才干出众,待人又和气,阖府上下都称赞的。”
贾赦点点头,似笑非笑:“若让你去侍奉琏二爷,你可愿意?”
秋桐手中的茶壶微微一颤,险些洒出热水。她强自镇定,低眉顺眼道:“奴婢是老爷的人,全凭老爷做主。”这话答得巧妙,既未显露出野心,也未拂了贾赦的面子。
贾赦满意地笑了:“好,好。你收拾收拾,明日便搬到琏儿院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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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贾赦便唤来贾琏。贾琏刚在外头处理完几处田庄的账目,风尘仆仆地赶来,不知父亲有何要事。
“给老爷请安。”贾琏躬身行礼。
贾赦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开门见山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房中却只有凤丫头一人伺候。秋桐跟了我几年,是个妥当人,今日便赐给你做妾,也好为咱们这一房开枝散叶。”
贾琏闻言一愣,随即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他素知王熙凤善妒,这些年来他并非没有过别的心思,只是每每刚起念头,就被王熙凤或明或暗地压了下去。如今父亲亲自赐妾,名正言顺,王熙凤再厉害,也不敢违逆公公的意思。
“多谢父亲厚爱。”贾琏躬身道,心中竟有几分窃喜。秋桐他是见过的,确实是个可人儿。
“不过,”贾赦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凤丫头那性子你是知道的。此事我已决断,你回去好生安排,莫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贾琏连声应诺,心中却明白父亲这话是说给王熙凤听的。有了父亲撑腰,他底气足了不少。
消息传到王熙凤耳中时,她正在房中查看这个月的账目。平儿匆匆进来,面色为难地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王熙凤手中的狼毫笔“啪”地一声落在账册上,溅开一团墨渍。
“你说什么?”王熙凤的声音冷得像冰。
平儿硬着头皮重复道:“老爷将秋桐赐给了二爷做妾,此刻人已经往咱们院里来了。”
王熙凤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她猛地站起身,在房中踱了几步,忽然冷笑道:“好,好得很。老爷这是给我下马威呢。”
“奶奶息怒,”平儿劝道,“毕竟是老爷的意思,不好违逆。”
“我自然知道。”王熙凤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只是这秋桐早不给晚不给,偏在鸳鸯的事之后给,分明是老爷存心要给我难堪。”
正说着,外头传来动静。贾琏领着秋桐进了院子,秋桐只带着一个包袱,打扮得比平时更加艳丽,穿着水红色缎子袄,下系湖绿裙子,头上插着两支镶珍珠的银簪,正是贾赦前年赏她的。
贾琏见王熙凤站在廊下,面上有些讪讪的,轻咳一声道:“凤丫头,这是秋桐,父亲赐来伺候的。你给她安排个住处。”
王熙凤面上堆起笑来,那笑容却未达眼底:“老爷真是体贴,早该给二爷房里添人了。秋桐妹妹是吧?早听说你是个妥当人,今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
秋桐忙上前行礼,姿态恭顺:“给奶奶请安。奴婢愚笨,往后还要奶奶多教导。”
“快起来,”王熙凤虚扶一把,转头对平儿道,“把东厢那间屋子收拾出来,给秋桐姑娘住。该添置的物件都添置齐全,莫要委屈了她。”
贾琏见王熙凤如此“大度”,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笑道:“凤丫头最是贤惠。”
王熙凤瞟他一眼,似笑非笑:“二爷这话说的,难道我往日不贤惠?”
贾琏自知失言,忙岔开话题。秋桐被平儿领去安置,院中只剩夫妻二人时,气氛陡然冷了下来。
“二爷好福气啊,”王熙凤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卸下耳环,“父亲这般疼你,连身边得用的人都舍得给你。”
贾琏听出话中讽刺,皱眉道:“父亲也是一片好意,想着子嗣大事。你我成婚这些年,只有巧姐一个,父亲着急也是常理。”
“哦?”王熙凤转过身,眼中寒光一闪,“这么说,倒是我耽误了二爷的子嗣?”
贾琏见她动了真气,忙软下语气:“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父亲既然开了口,咱们也不好违逆。秋桐来了,你多个人使唤,岂不省心?”
“省心?”王熙凤冷笑,“只怕从此更不省心了。”
当夜,贾琏宿在秋桐房中。东厢房的红烛燃到半夜,映得窗纸一片暖色。正房里,王熙凤独对孤灯,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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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桐进门后,起初倒也安分,每日晨昏定省,对王熙凤恭恭敬敬。但不过半月,便渐渐露出锋芒来。
这日,贾琏从外头回来,带了两匹上好的云锦,一匹海棠红,一匹鹅黄。王熙凤正看着丫鬟们裁剪冬衣,见那云锦质地细腻,花色新颖,不由赞道:“这料子好,给巧姐做件新衣裳正合适。”
贾琏却有些支吾:“这鹅黄的给巧姐罢。海棠红的……秋桐前几日说想要件新斗篷,我看这颜色配她。”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恢复如常:“二爷想得周到。平儿,把这海棠红的给秋桐姑娘送去,就说二爷赏的。”
平儿接过料子,欲言又止,终是默默退下。
贾琏有些讪讪的,寻了个由头出去了。王熙凤坐在原地,手中的茶盏渐渐凉了,她却浑然不觉。
又过了几日,老太太屋里摆饭,王熙凤带着平儿过去伺候。秋桐也跟了去,她嘴甜会说话,哄得老太太颇为开心。席间说起各房丫鬟的事,秋桐忽然道:“咱们二爷房里人口简单,奶奶治家有方,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跟着沾光。”
这话听着像是奉承,却暗指王熙凤善妒,不让贾琏纳妾。老太太看了王熙凤一眼,淡淡道:“琏儿媳妇是能干的,只是子嗣终究是大事。”
王熙凤心中气苦,面上却只能赔笑:“老太太教训的是。”
从老太太处出来,秋桐故意落后几步,与王熙凤并行,轻声道:“奶奶莫往心里去,老太太也是为二爷着想。说来也是,二爷这般年纪,若在别家,早该儿女成群了。”
王熙凤停下脚步,冷冷看着秋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秋桐故作惶恐:“奴婢多嘴了,只是替奶奶着急。若是奶奶早些为二爷纳妾,也不至于让老爷亲自开口,倒显得奶奶不够贤惠似的。”
王熙凤气极反笑:“好一张利嘴。难怪老爷看重你。”
“奶奶过奖了,”秋桐福了福身,眼中却闪过一丝得意,“奴婢不过是尽本分,伺候好二爷,早日为贾家开枝散叶。”
平儿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忙扯了扯王熙凤的衣袖。王熙凤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走,脚步又快又急,仿佛要甩掉什么脏东西。
回到房中,王熙凤终于压抑不住怒火,将桌上的茶具全扫在地上。瓷片四溅,吓得小丫鬟们跪了一地。
“好个秋桐,好个老爷!”王熙凤咬牙切齿,“一个塞人来给我添堵,一个仗着有人撑腰,便不知天高地厚!”
平儿挥手让丫鬟们退下,轻声劝道:“奶奶息怒,秋桐再如何也只是个妾,翻不出天去。奶奶若是动气,反倒落了下乘。”
“我倒要看看,她能得意到几时。”王熙凤冷笑道,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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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赦这几日心情甚好。听说秋桐已经得宠,而王熙凤那边动静频频,显然是被气得不轻。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那个自以为是的儿媳妇知道,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
这日,贾赦在书房练字,贾琏前来请安。贾赦搁下笔,状似随意地问道:“秋桐过去也有些日子了,可还安分?”
贾琏忙道:“秋桐很是本分,伺候得也周到。”
“那就好,”贾赦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凤丫头没为难她吧?”
“凤丫头……大体上是好的。”贾琏说得含糊。其实这些天王熙凤虽未明着为难秋桐,却处处压制,将家中要紧事都揽在自己和平儿手中,秋桐根本插不上手。两人明争暗斗,贾琏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贾赦何等精明,一眼看穿儿子的窘迫,心中更加得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王熙凤尝尝被人压制的滋味。
“你是男子,当有决断,”贾赦训诫道,“妻妾之间,贵在平衡。凤丫头能干,但也不能让她一人独大。秋桐是我给你的,你得多护着些,莫要寒了我的心。”
贾琏连声应是,心中却暗暗叫苦。父亲说得轻松,他哪里知道后宅争斗的厉害。王熙凤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秋桐虽有父亲撑腰,终究根基浅薄,哪里是王熙凤的对手?
果然,不出贾赦所料,秋桐的日子渐渐不好过了。先是她房中的丫鬟被王熙凤以各种理由调走,换上的都是王熙凤的人。接着是她每月的份例,总以各种名目被克扣。最让秋桐难堪的是,贾琏来她房中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王熙凤总有办法将贾琏留在正房。
秋桐不是省油的灯,她跑到贾赦跟前哭诉。贾赦听罢,勃然大怒,当即唤来王熙凤。
王熙凤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来了,礼数周全地请了安。
“听说你刻薄秋桐,可有此事?”贾赦直接质问。
王熙凤一脸惊讶:“老爷这话从何说起?秋桐妹妹是老爷赐给二爷的人,我疼她还来不及,怎会刻薄她?定是有些小人挑拨离间,想破坏咱们家的和睦。”
说罢,她转向秋桐,眼中含泪:“秋桐妹妹,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周,你直接与我说便是,何苦惊动老爷?咱们姐妹之间,有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
秋桐被噎得说不出话。王熙凤这番话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自己,又暗指秋桐搬弄是非。
贾赦冷冷道:“有没有刻薄,你心里清楚。我只告诉你,秋桐是我给的,你若是容不下她,便是容不下我。”
“媳妇不敢。”王熙凤垂下头,语气恭顺,眼中却毫无惧色。
这场交锋,表面上是贾赦压了王熙凤一头,实际上谁也没讨到便宜。秋桐的日子并未因此好转,反而因为这次告状,王熙凤对她更加防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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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年关,荣国府上下忙碌起来。王熙凤作为当家奶奶,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这日,她正在库房清点年货,平儿匆匆来报,说秋桐有喜了。
王熙凤手中的账本“啪”地落地。她缓缓转过身,脸色苍白:“你说什么?”
“秋桐姑娘……有喜了,已经请大夫看过,说是两个月了。”平儿低声道。
王熙凤站立不稳,扶住桌沿才没有倒下。秋桐有喜了,这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若秋桐生下儿子,便是贾琏的长子,将来在家中的地位将大不相同。而她王熙凤,只有一个女儿……
“奶奶……”平儿担忧地看着她。
王熙凤摆摆手,强自镇定:“这是喜事,该赏。去,从我私库里取二十两银子,再挑两匹好料子,给秋桐送去。”
平儿应声去了。王熙凤独自站在库房中,四周是堆积如山的年货,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这么多年,她为这个家操碎了心,打理得井井有条,可到头来,竟不如一个丫鬟的肚子来得重要。
消息传到贾赦耳中,他抚掌大笑:“好,好!秋桐果然争气!”
他当即又赏了秋桐许多东西,并吩咐下去,要好生照顾,不得有半点闪失。一时间,秋桐在府中的地位水涨船高,连下人们都看风向,对她格外巴结。
王熙凤将这些看在眼里,恨在心里。但她到底是王熙凤,岂会坐以待毙?她开始对秋桐格外“关照”,每日补品不断,又特意拨了两个经验丰富的嬷嬷去伺候,名为照顾,实为监视。
秋桐也不是傻子,知道王熙凤不怀好意,凡事格外小心。但百密一疏,怀孕三个月时,她忽然腹痛不止,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胎象不稳,需卧床静养。
贾琏急得团团转,贾赦更是大怒,认定是王熙凤动了手脚。王熙凤这次却异常镇定,将秋桐这些日子的饮食起居记录得清清楚楚,连每碗药都是经她手亲自查验,根本找不到半点纰漏。
“许是秋桐妹妹身子弱,受不住孕期的辛苦。”王熙凤如是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光。
秋桐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胎才稳下来。经此一事,她更加小心谨慎,却也更加怨恨王熙凤。两人之间的争斗,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贾赦冷眼旁观这一切,心中既得意又烦躁。得意的是,王熙凤果然如他所料,被秋桐气得半死;烦躁的是,这场争斗似乎超出了他的控制,若真闹出人命,老太太那里不好交代。
这日,贾赦在园中散步,远远看见王熙凤带着巧姐在亭子里玩耍。巧姐已经五岁,生得玉雪可爱,正缠着母亲要风筝。王熙凤俯身与女儿说话,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那是贾赦从未见过的神情。
忽然间,贾赦心中一动。他想起王熙凤刚嫁进来时,也是个明艳活泼的少女,办事爽利,说话讨喜,老太太、太太都夸她能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这般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也许,是他一次次地打压,让她不得不竖起浑身的刺来保护自己;也许,是这个家中的明争暗斗,将她磨练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贾赦摇摇头,甩开这些无谓的思绪。无论如何,王熙凤不让贾琏纳妾是事实,致使贾琏无后更是大错。他作为父亲,作为一家之主,必须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媳妇知道规矩。
只是,看着亭中那对母女,贾赦心中第一次闪过些许迟疑——他这般算计,究竟是为了贾家的子嗣,还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这场他亲手挑起的妻妾之争,最终会以怎样的结局收场?
夕阳西下,将园中的亭台楼阁染成一片金红。贾赦转身离去,背影在长廊中拖得很长很长。荣国府的这场大戏,才刚刚拉开序幕,而每个人都是戏中人,逃不开,挣不脱,只能在这富贵牢笼中,继续演绎各自的悲欢离合。
风吹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大家族深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情仇。而秋桐房中的那盏灯,依旧每夜亮着,照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和一个不知是福是祸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