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说话。” 陈诚、李达起来,竟还是泪眼模糊,眨巴了半天,方才克制住。陈诚颤声道:“臣于永乐十年受命岀使西域,历哈烈、撒马儿罕、俺都淮、达失干、卜花儿等十七国,宣谕皇上圣德,教化土民,各国无不仰慕我中华之文化,恨不能即刻朝见大明天子。臣东归之际, 千人空巷,十里相送,纷纷遣贡使随臣来朝。因我使团不足十人,却要带数百人的贡使, 驿站房少,有时还要租住驿站附近的民房,疲于奔命,只顾赶路,一路由甘肃、陕西、河 南抵南京,竟不知陛下在北京。进了皇宫才知道,已经晚了,于是见了太子一面,太子殿 下就令臣速速带人星夜赶路、一路奔波到北京,贡使已安置了,何时陛见请皇上圣断。”
“不急,不急。”永乐的怒气来得急、去得快,陈诚一席话早已让他心平气和,不是陈诚不懂礼法,也不是太子故意留人,一切都是误会,误会。他说,“郑和屡下西洋,波涛万里,所历三十余国,风土民情,奇珍异兽,奇技淫巧带回不少,他等大开了眼界,也 让朕见识不少。前者傅安已给朕说了一些西域诸事,你等还有什么山川风物可以告朕和大臣?”
一听这话,李达来了兴致,别看他在太子面前拘谨,在皇上跟前就轻松多了,便如数家珍般把一路见闻一股脑道出来。
“西域地域辽阔,山水林田大致皆如我中国。出阳关以西,既有浩瀚无际的大漠狂沙, 漫天黄尘滚滚,满脸、满嘴、满鼻子都是沙粒,走在沙海中,若无这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真真是走不出来的。穿过沙漠,有时也能见到一望无际的绿洲,当地土人也种粮食, 但大多是瓜果,如葡萄、哈密瓜等,虽是上佳食品,却不能带回,因路途遥远,没几天就会腐了。所以,那葡萄制成了葡萄干,想必哈密早已进贡过了,奴才也带回了一些……”
一面说着,一面解下布袋,取出一些由黄俨递到皇上和阁臣手中。金幼孜吃了几颗, 大为惊讶:“这小小的如蚕蛹一样的东西,真是比蜜还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杨荣细细品尝却不作声,常在皇上身边,虽也常常被赏赐一些东西,这葡萄干还是头一次吃。永乐吃过后道:“比朕上次吃过的要甜,大概不是一地所出吧?”
陈诚说:“极有可能。”陈诚接过话题,“这东西受土壤、气候、水分、日光影响极大,十里不同乡,概是因有所指。再往西,既有逐水草而居的草原人,也有依城池而居的商人、土民,依土地而居的农人,服饰千奇百怪,语言千奇百怪,风俗千奇百怪,一时难以详尽, 故臣在西去之时,于所历国家之风土民情、山川风物、所见所闻一一记载,将来想刊成一书,连名字都想好了,《使西域记》。”
永乐认真地听着,笑逐颜开,他在想,设若此书提前十几年面世,说不定也会收进他的《永乐大典》里呢!
杨荣打趣道:“皇上即位就修书,从大类书的《永乐大典》到儒家经典的《性理大全》、 再到政务得失的《历代名臣奏议》等,不下十几部。皇上武功盖世,论文也远迈前朝,臣下们更是亦步亦趋,连这风沙万里的陈诚,也于匆匆行程中想着修书,人言‘盛世修史’, 我大明的盛世就在眼前了,我等还浑然不觉呢!”
几句话又说到了永乐的心坎上。励精图治十几年,期望着出现盛唐时的贞观之治,他感觉着,应该离这个目标不远了。虽这么想,嘴上却谦逊道:“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 方才我等还议起雷州水灾。去秋,河南、山东又遭了旱灾,尤其是山东,官员们虽未报颗粒无收,朕揣摩着已是非常严重,令其发粟赈济,果真饥殍遍地,焉敢称‘盛世’?”
金幼孜说:“皇上三令五申,谕外臣不得隐匿、瞒报,虽偶有犯者,大多数官员还是体恤百姓的,盛世不一定就没有灾荒啊!”
“臣也认同,皇上莫再谦逊了。”杨荣又把话题拉回来,“陈诚万里归来,理应劳慰, 另外,还有许多贡使在会同馆呢,皇上是否要遣人看视一下?”
“你不说,朕倒忘了,跟吕震说,在礼部设宴款待陈诚、李达一行,另让他遣侍郎到会同馆看视,并告贡使们习礼,三日后早朝时陛见。”
陈诚、李达刚下去,黄俨又把李庆、蒯祥带了进来。因已和皇上熟识,蒯祥便没有更多的话,行礼毕,从锦囊中取出了天地坛和山川坛的两幅图,一点点打开,两坛掩映在苍翠之中,皇家的威严和庄重、祭祀的虔诚和恭敬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两幅素笔的图中,高下、 左右、台阶、殿廊等各处尺寸一清二楚,看着这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由不得永乐不 打心里喜欢。
个子不高的蒯祥,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精明劲,娃娃脸上一双不大、却有着透视般的 眼睛,一颦一笑都流露着炯炯之神,既有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还不乏胸有成竹的信心。 让人看一眼就忘不了,看一眼就愿和他打交道。
蒯祥出生于洪武末年的苏州香山,世代以木匠为业,从爷爷蒯思鹏开始,蒯家就因技艺精湛而成为当地香山帮匠人的首领,带一帮匠人凭着不同寻常的超凡技艺走南闯北,誉满全国。到他父亲蒯福时,还参与了南京紫禁城的修建。蒯祥自幼就受了祖辈匠人的熏陶, 到十几岁时,技艺就和父亲打成了平手,尤其是在用料的尺度计算上似有神来之能,远迈 前人。他的心中,影影绰绰着轻车熟路的匠人,他的眼前巍巍峨峨着鳞次栉比的宫殿群。 而他自己则像高居于远方一处显要的仙人,看匠人们实施自己的蓝图。父亲几近老年得子, 及至蒯祥弱冠,他已是六十多岁,乐得把这副担子交与儿子。匠人们最认手艺,一则蒯祥世家都是首领,二则蒯祥的技艺远非他人能比,他虽年轻,在江湖的名气却大,跟着他, 大家根本不用为生计犯愁。
永乐把图纸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好一阵,才交还蒯祥,眼中流露出明显的爱才之意。 “依皇上所言,既是天地坛,就要体现出天地之象,”蒯祥很平静,“故主祭的大祀殿殿顶是圆的,以体天象,殿庑是方的,以体地象。山川坛则在外形上巧合山川之形,建天神地只坛,以祭祀大地和山川诸神,建观耕台等方便皇帝举行躬耕藉田典礼。” 永乐频频点头,感慨道:“朕心中虽有南京两坛的全貌,却想不出北京二坛的样子,如此之图,真是画到朕的心里去了。依图形尺寸,就在丽正门外东南和西南择址建设天地坛和山川坛。皇家祭祀和耕藉之地,要凸显富贵、大气。”
“遵旨。”李庆应了一声,“承天门和三大殿已经封顶,巍峨壮观之象已见端倪,皇上要不要过去看看?”
“就去看看,朕要看蒯鲁班把朕的京城第一门建成了什么样子?不成,就得拆了重建。” “那就请皇上治微臣的罪。”蒯祥有些紧张,慌忙跪下。永乐只是开个玩笑,李庆心里有数,见皇上已往外走,就拉了他一把。
汉白玉的须弥座上,是四丈多高的砖台,上面是依次相连的五座木牌坊,三层楼阁式的巨大门楼耸立在朱色宫墙的连接点上。黄瓦盖顶,飞檐插天,正脊和垂脊的鸱吻口形放纵而身形内敛,活脱脱一群守望的神兽。承天门整体建筑气势恢宏,凝重大气,作为紫禁城的正门,深体皇家承天启运、受命于天之意。
李庆说:“承天门和三大殿之意义非凡,臣庶务缠身来得少,只是蒯祥没日没夜地盯 着,从设计到施工,一砖一瓦、一石一木都有他的心血在里头,他定下的尺寸,没有一丝一毫的误差,既节约了物料,又加快了进度,估摸着到明年夏天皇上心中的承天门就会以它的壮观宏丽展现在北京,绝不辜负这京城第一门,不,应该是天下第一门的美誉!”
永乐一笑,看着高高的承天门楼道:“朕还算满意,营缮所丞称职,就不用治罪了。” 李庆又带着几人从承天门下进入已建好的端门、午门、奉天门,院墙虽未垒起,却也足显了帝王之家壁垒深宅的威严,看得永乐不住点头。 进了奉天门,就是三大殿之首的奉天殿了。汉白玉砌成的约三丈高的土字形基台,一下子就把奉天殿从人们的视线中抬高了许多,三层重叠、向中心聚拢的基台,装饰着汉白玉雕刻的栏板、望柱、龙头,平地渐升、望不到尽头的玉阶,殿前无限宽阔的丹墀,把奉天殿捧到了人们心中无以复加的高度,这不正是皇上所想要的效果吗?侍卫张杌、腾定等 在确认绝对安全后,才允许李庆带皇上进了奉天殿。
主体建设已经完成,漆工们正在进行后期的装饰,描龙绣凤,漆刷那几十根支撑殿顶 的巨大木柱。见皇上进来,全都齐刷刷跪下。永乐摆摆手,黄俨高喊了一声“平身——” 大家才继续手里的活计。永乐来到御座前,高约六尺的台基上,安放着雕龙宝座,龙形已 成,只是还没有描绘金漆,背后的雕龙屏风上半部才刚刚雕完。御座周围是六根盘龙柱, 柱顶是盘龙藻井,罩着御座。上面的活计已经完成,只是六根盘龙柱的龙还没有画上。
“皇上,这蒯祥除有绘图和精算的功夫外,”李庆想向皇上展示蒯祥的绝活,“像 有些人的双手写字,他还能双手画龙,要不就让他画给陛下看看?”
“朕也听说了他有这般手艺,正好见识见识。”
“这——”蒯祥立刻紧张起来,涨红了脸。双手画龙不错,但那是在平时,在一般木工面前。在手艺人中若没有两手绝活,别人是不服气的。今天不同,在皇帝面前,万一有个闪失,或许就前功尽弃了。他知道李尚书的一番好意,不好再说什么,跪下谦逊道:“皇 上,那只是微臣偶尔玩的雕虫小技,唬一唬属下的匠人还行,在皇上和大臣面前臣万万是画不得的。”
“朕若一定令你画呢?”永乐虽面带微笑,但语气已不容置疑。 “这——”蒯祥看看李庆,李庆瞪了他一眼,看着旁人。 只在锦衣卫挂衔的张杌说:“所丞有如此绝技,不想让我们赏一赏?”连腾定也操着生硬的汉语鼓励他画一个。蒯祥无路可退,心一横,反倒镇定下来。 “皇上,臣百倍努力,万一不成,只当没这门手艺,请恕臣不恭之罪。” “恕你无罪。”永乐也明白一个匠人在皇上和诸位大臣面前的紧张心态。他知道,有多少大臣在堂下口若悬河,奏对时就语无伦次了,若再问上几句,早结结巴巴、汗流浃背了。 蒯祥叩头起来,一不做,二不休,指挥几个匠人备好红、黄、白等多种漆彩,登上御座前搭好的架子,三下两下攀到上面,助手递上漆和笔,蒯祥端详了一下,勾了勾尺寸, 随后,双手各握一款巨笔,似看非看地同时画起。随着木架一层一层撤掉,飞龙渐渐成形, 别人要一天的活计,他只小半个时辰,两条在祥云中飞舞的盘龙就展现在众人面前,活灵 活现,栩栩如生。
永乐叫声“好”,李庆、杨荣、金幼孜、张杌、腾定等一齐叫好。再看蒯祥,已累得瘫靠在柱旁,大喘着粗气,自顾不暇,更不敢去看画的如何。稍歇息了一会儿,顺势跪在地上道:“微臣这、这副模样,实在不像一个——臣子,皇上跟前献丑了,请皇上——治罪。”
永乐面带笑意:“爱卿起来说话。北京建筑的匠人、民丁和官军约有百万之众,若有 百之一、不,千之一能如爱卿一样,北京会提前一年或两年建完的。正因绝无仅有,你蒯祥之功实不可没,着升正七品营缮所正,主持北京皇宫、天地坛等一应重大设计、建造; 杨荣、金幼孜伴驾有功,着任正四品文渊阁大学士,杨荣兼掌翰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