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的贵妃也没有丢了自己一生的洁净,只要醒来,就嘱咐沈星儿,无论她醒着还是昏着,每天早上,必要帮她梳洗,就是走了,到另一个世界,她也要干干净净。沈星儿跪 着,已泣不成声。到北京后,因为贵妃的病情不断加重,日夜守候,她连宫正司宫正的差 事都扔在了一旁,以致黄俨肆虐,屈打成招,酿成了皇宫内一桩巨大的冤案。
打做燕府宫女那天起,王秀娥命里注定就是朱家的人了。两三年的工夫,燕王就为她不辞辛苦的勤奋和天生的丽质打动了。她的雍容大度,她的温良恭俭,她的尊卑有序,让 王妃徐仪华赞不绝口,也让王爷心满意足。在以后的岁月里,她从燕府到皇宫,由妃子而贵妃,上下爱戴,并被徐皇后倚为左右臂。徐后崩世,她主摄六宫,勤俭自持,上孝下恤, 一如徐后之时,后又揽太子妃张晋眉协理,阖宫上下无人不心怀感念。后宫相安无事,皇 上专阃于外,少了多少后顾之忧?天卿若去了,贵妃张沄秋拿得起后宫的事吗?永乐再不 敢往下想。
“臣妾与北京有缘,”王贵妃忍受着剧烈的头痛,一字一板,尽量把话说得平静,更 平静,“在北京,臣妾伴驾十几年,今又到北京,真想看看皇上描绘的新北京啊……”
“新建的紫禁城和南京的宫城大致一样,壮丽过之,也是象征我大明王朝如日中天, 一年强于一年,过不了几日,东西六宫就要建成,爱妃坐上步辇就可巡看了。皇后之下, 天卿第一,十二宫一任你选。”
她费力地蠕动一下身躯,微颔:“大恩不言谢,皇上的美意臣妾心领了。住在这里, 已是幸运,陛下一说,妾能神游新宫就足够了。朝野上下多少事等皇上处置,可陛下也是年届花甲的人,龙体欠安多年,该歇歇了,千万别垮了。太子仁厚孝谨,陛下也该放心。 还有,”
她稍顿了一下,遣词造句,“这些年,我和晋眉的心思都在后宫,内里也像表面一样平静,全无大事,请陛下勿听聒噪,也不要再动肝火,圣躬要紧。”
顺带着,连前些时日的后宫之祸也谏了。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若不是探病,若不是怜爱,若不是心痛,永乐的泪水又要下来了,尽管他不完全同意秀娥的意见。
“看着爱妃慢慢好起来,朕就放心了,多吃些东西,勿再忧心外间的事,朕移时会再来。”他轻轻攥了攥她的手,站起来,依依不舍。他不敢再坐下去,多坐一会儿,他怕自己又抑制不住,涕泪横流。那份神情的绵软,仿佛,他不是皇帝。
王贵妃嚅动了一下嘴唇,闭上眼睛,泪水如两串珠子,顺着眼角淌下来。此时,她异常的清醒,冷静,这大概就是和皇上作别了,两个女儿先她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 打击是常人难以承受的,实际上,她的心思就没从女儿的离去中走出来,这个痛盘桓在她心里,多年了,也无法抹去。女儿,为娘知道那个世界凄苦,你二人孤苦无依,娘就要伴你们来了,娘到了,母女团聚了,家就温暖了。
入夜,远处滚过了阵阵雷声,铅云低垂,仿佛就覆盖在西宫的殿顶上,没有一丝风, 一切都沉寂了。王贵妃的呼吸越来越粗重,突然睁开、瞪直流尽了泪水的眼睛,在胸脯大幅的一起一伏的波动中,大张着嘴,再也喊不出声来。
她挣扎了几下,似是带着无限的眷念,无奈地闭上了眼睛。一道闪电划过了死一般寂静的夜空,一声霹雳撕开了厚重的浓云,大雨倾盆而泻。她的魂灵终于在一场不期而至的 瓢泼大雨中回归了故土的江南水乡,找寻她日思夜想的爱女去了。
暴风雨把建设中的宫阙和远山近树全部笼罩在一片迷雾中。 到北京的二三年中,永乐对王贵妃的依赖远胜于他人。他在后宫那些年轻女人那儿不能说的话、得不到的乐趣,在他的天卿这里就如饮一盏茶那样简单,甚至对皇太子不满、 和外臣动了气,无处发泄时,他的天卿只简单的几句话,就让他心平气和了。正如他开科取士、谕旨礼部和考试官常说的那样,“收散木累百不若得良材一株”,三春怎及初春景, 一群嫔妃也抵不上天卿一人,这倒不是三千宠爱的复制,而是特定时期的情之所致的寄托。
王贵妃的病情越来越重时,他让马云到庆寿寺许愿设醮,恩赦死刑犯到北京种地、牧 马,蠲免各处逋赋,全力赈济灾民,想用全心全意爱民的诚意感动上苍,哪怕只为他留一 个阅世的枯形,只留个能说话的人,他也心满意足了。但,良药用尽了,乃至想用仙药, 百般法子都用过了,人还是要去。这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寒冷,感觉到了 玉消香碎般的惊悸,似是严冬的凛冽替换了窗外的阳春三月,一池萍碎!他在心里叫声不 好,随着那一声炸雷,眼前的春色不再!
虽还没人报信,永乐的心已碎了,后殿里他再也呆不下去,叫了黄俨、马云就往外走,连步辇也来不及备,便冒雨直奔仁寿宫。院里,原本绚烂的桃花早被骤降的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满地残红随雨河,只留下几株孤单单的桃枝。 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 宫灯下,陈克恭、盛寅等几个御医脸色惨白地跪在殿门口,里面隐隐的哭声已经传出,他的身心像一堵失掉根基的墙一样“轰然”倒塌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黄俨、马云一下 子把他架住。他稳了稳神,甩开二人,掀开王贵妃的寝帐。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殿外轰隆隆的雷声犹如滚在他的心头,泪水像雨水一样突然倾泻下来,大滴大滴滚落在王贵妃的凤 榻上。从此,隔一纸山水,他和她就将永远永远相望于光阴的两岸了。
若这铺天盖地的雨就是上天为她倾泻的泪水,也无法减轻他半点的痛。匡扶社稷的金忠走了,运筹帷幄的道衍走了,掌上明珠一样的女儿走了,心爱的女人也一个个走了,独留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在世上经受思念的磋磨,为什么,为什么?他问上苍,飘着劲雨的苍天没有说话,回答他的是更响的雷声和更强的风雨。暴雨如注,响声如盖,连哭天抢地的悲痛都被淹没了。偌大的西宫、偌大的北京仿佛只剩他一个人。
从此,他彻底崩溃了,更加歇斯底里,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