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上的风裹着沙砾，打在莫厄德和菲莉希亚脸上，像无数细针扎着。
菲莉希亚的草鞋早就磨穿了底，血珠渗出来，在黄土路上拖出一串淡红的印子。
她咬着唇，没敢哼声，只是攥着哥哥的衣角，一步一瘸地跟着。
“歇会儿吧。”
莫厄德停下脚步，蹲下身撩起妹妹的裤脚——脚踝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磨破的地方结着血痂，沾着泥沙。
他从怀里掏出块皱巴巴的布，是玛菲丽夫人留给他的旧手帕，蘸了点水壶里仅剩的水，小心翼翼地擦着伤口。
“哥，疼……”菲莉希亚吸了吸鼻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忍忍，擦干净才不会发炎。”莫厄德的声音发紧，指尖触到妹妹滚烫的皮肤，心里像被揪着，“还记得咱们离开镇子那天吗？
在老槐树下给夫人立碑，你非要把围裙里最后几颗红浆果摆在石板上，说‘夫人最爱这个’。”
菲莉希亚的眼泪“吧嗒”掉在手帕上：“记得……那时候雨刚停，泥土都是软的，我挖石碑底座，指甲缝里全是泥。
夫人的手帕，就是那天用来包浆果弄脏的。”
她摸了摸莫厄德手里的布，上面还留着暗红的果渍，
“哥，洪水会不会冲垮石碑啊？我还想回去给夫人换新鲜的浆果呢。”
“不会的。”
莫厄德把布缠在她脚踝上，打了个结实的结，
“那棵老槐树有三人合抱粗，根扎得深着呢。
等咱们安定下来后，我就带你回去看她，再给她带满满一篮子红浆果，比那天的还大还甜。”
菲莉希亚吸了吸鼻子，突然笑了说道：“还要带风铃草，夫人窗台上总摆着的那种。
上次汤米说风铃草像小铃铛，风一吹就会替咱们喊‘夫人好’。”
“对，还要带风铃草。”
莫厄德背起妹妹，起身时踉跄了一下——他的脚底也磨出了好几个水泡，只是一直没说。
又走了五天，干粮早就没了。
他们靠挖野菜、摘野果充饥，有时运气好能捡到鸟蛋，莫厄德总让菲莉希亚先吃，自己啃硬邦邦的树皮。
这天傍晚，他们钻进一片橡树林，莫厄德用打火石生起堆火，橘红的火苗舔着枯枝，映得两人的脸忽明忽暗。
“哥，我找到这个！”
菲莉希亚像发现了宝藏一样，兴奋地举着几颗圆滚滚的橡果，一路小跑着过来。
她的脸上沾满了泥土，脏兮兮的，但那双大眼睛却格外明亮，充满了期待。
莫厄德看着妹妹手中的橡果，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接过橡果，仔细端详了一下，然后用一块石头轻轻地砸开了硬壳，露出里面淡黄色的果肉。
他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皱起了眉头：“有点涩，不过烤烤应该会好一些。”
说着，莫厄德把橡果埋在了火堆旁边的热灰里，用手轻轻拍了拍，让它们均匀受热。
“等一会儿，等它们烤熟了，就会像栗子一样香甜可口。”
他安慰着妹妹，同时也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这些橡果能够真的变得美味。
菲莉希亚蹲在火堆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火星子，看着它们像小精灵一样欢快地往上跳跃。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认真地问：“哥，咱们要找的部队，是不是就像霍金斯上尉那样的人啊？
你说过他有一头火红的头发，就像火焰一样。”
莫厄德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妹妹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他想了想，回答道：“我也不知道。等咱们见到他们之后，就会知道了。”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似乎对未来的事情并没有太多的把握。
沉默了一会儿，莫厄德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看着火势渐渐旺盛起来。然后，他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对妹妹说：“不过，你放心吧，只要我们能找到他们，他们一定会用她手里的枪保护我们的。”
“真的吗？”
菲莉希亚的声音低了下去，“有枪就能打跑坏人吗？就像那些毁了咱们镇子的人一样？”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显然对那些坏人还心有余悸。
“能。”
莫厄德的语气很肯定，
“等部队知道他们突袭了咱们镇子，一定会去打他们的。到时候，就没人敢再烧房子、杀人了。”
“那打完仗，咱们能有自己的家吗？”菲莉希亚眨巴着大眼睛，充满期待地问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仿佛在描绘着心中那个温馨的家的模样。
“当然会有啦！”莫厄德温柔地回答道，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我想要一间带阁楼的木屋，阁楼里摆着一张小巧的床，这样我就可以躺在上面，透过窗户看到满天的星星啦！”
菲莉希亚兴奋地说道，眼中闪烁着光芒。
“好啊，那我们的木屋里还要养一只可爱的猫咪，就像收容所里那只三花猫一样。
它总是喜欢蹭夫人的毛线团，可调皮了呢！”莫厄德想象着那个画面，不禁笑出声来。
“对呀对呀！”菲莉希亚连连点头，“有了猫咪，家里会更加热闹有趣呢！”
就在两人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中时，身后的灌木丛突然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声。
这声音并不是风吹过树叶的轻柔声响，而是有人踩在枯枝上发出的“咔嚓”声，虽然很轻，但却很有节奏。
莫厄德瞬间绷紧了脊背，一把将菲莉希亚拉到身后，顺手抓起身边一根粗壮的树枝：“谁？出来！”
没人应。
但那声音越来越近，像蛇在草里游。
菲莉希亚吓得抓紧了哥哥的衣角，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声音来的方向——树影里，有个黑影在动，快得像道闪电。
“哥！”菲莉希亚刚喊出声，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一道寒光从黑影手里闪过，莫厄德只觉得喉咙一凉，呼吸猛地顿住——是把军用匕首，刃口锋利得能映出他惊恐的脸。
他僵硬地抬头，看见火光里站着个女孩。
金发扎成单马尾，几缕碎发粘在汗湿的脸颊上，沾着泥土和草屑。
不合身的军装满是褶皱，袖口磨破了边，暗红色的血渍在衣摆处凝成硬块。
可最让人难忘的是她的眼睛，像浸在深海里的蓝宝石，漂亮得惊人，却又空得吓人。
“你是谁？”莫厄德的声音在抖，可手还死死护着身后的菲莉希亚，“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
“可疑人员？”
女孩开口了，声音像冰粒撞在石头上，又冷又硬，“军事侦察区未经许可出现，意图不明。”
“我们是难民！”
菲莉希亚哭着扑过去，想推开她，却被她侧身避开，
“我们的镇子被人毁了，好多人都死了！
我们找部队报信的，求你别伤害我哥！”
女孩手里的匕首没动，刃口依然贴着莫厄德的喉咙。
她的眼神扫过菲莉希亚沾着泥的小脸，又落回莫厄德紧绷的下巴，像在掂量他们的话有几分可信。
“薇尔莉特，怎么回事？”
一个低沉的男声从灌木丛后传来。
接着，几个穿军装的人走出来，为首的男人肩上扛着少校军衔。
被叫做薇尔莉特的女孩立刻开口，语气没半点起伏：“报告少校，发现两名可疑人员，正在核实身份。”
基尔伯特慢慢地走到近前，当他看清楚眼前的情景时，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收起来吧，薇尔莉特。看他们的样子，根本就不像是敌人。”
听到基尔伯特的话，薇尔莉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将匕首收了起来，动作迅速而果断，仿佛就像按下了一个开关一样。
她迅速地后退到一边，双手紧贴着裤缝，笔直地站立着，宛如一个等待着指令的木偶一般，一动不动。
直到这时，莫厄德才终于敢大口地喘起气来，他一边用手捂着自己的脖子，一边慢慢地蹲下身去，后背的冷汗早已将他的衣服浸透了。
菲莉希亚见状，急忙跑过去，她的小手在莫厄德的脖子上不停地摸来摸去，焦急地问道：“哥，你没事吧？有没有流血啊？”
莫厄德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抬起头，看向基尔伯特，满脸狐疑地问道：“您……您真的是莱顿沙夫特里希的军官吗？”
“是的，我是莱顿沙夫特里希国的陆军少校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
男人点了点头，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两个孩子破旧的衣服上，那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草屑，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旅程。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你们怎么会闯到军事侦察区来？这里可不是孩子们该来的地方。”
莫厄德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讲述他们的遭遇。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恐惧和愤怒：“敌军突然来偷袭我们的城镇，他们没有任何征兆，就像恶魔一样降临。
突袭时的炮火非常猛烈，直接炸塌了我们的收容所，玛菲丽夫人被压在横梁下，我们怎么也救不出来……”
莫厄德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说道：“我们躲在老槐树下三天。
那几天里，我们又饿又怕，只能靠剩下的食物和残渣充饥。
好不容易等到洪水退了，我们才敢逃出来。
一路都是靠步行，走了很久，才来到这里，就是想找部队报信。”
说到这里，莫厄德的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那些人……他们烧了半个镇子，还杀了好多没来得及逃的人。
如果不是暴雨和洪水，我们恐怕也……”
基尔伯特的脸色沉了下去，他对身边的副官低声说：“看来北边的动作比预想的快。
通知各小队，今晚加强警戒。”
基尔伯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稳地说道：“情况我已经了解了，跟我们一起走吧。”
听到这句话，菲莉希亚不禁有些胆怯地抬起头，眼神迷茫地看着基尔伯特，声音略微颤抖地问道：“去哪里呢？”
她的目光还不时地飘向薇尔莉特，似乎对这个陌生人充满了好奇和恐惧。
基尔伯特他指了指身后的队伍，说道：“跟我们回临时总部。那里有吃的，有地方住。
等安排好，再送你们去孤儿院。”
“孤儿院有吃的吗？”
菲莉希亚仰着头问，眼睛亮晶晶的，“有像玛菲丽夫人那样的人给我们缝衣服吗？”
“有修女，很温柔。”
基尔伯特笑了笑，“还能上学，学认字。”
“认字？”莫厄德愣住了。
他只听玛菲丽夫人说过，认字能看懂镇上布告栏的通知，能知道什么时候发补助。
“对，只要会认字就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
莫厄德听了，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连忙说道：“太麻烦你们了，真是太感谢了！”
然而说到这里，基尔伯特的注意力却被一旁的薇尔莉特吸引住了。
她静静地站在火堆旁边，火光映照在她的侧脸上，忽明忽暗，使得她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
基尔伯特凝视着她，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下来：“没关系，毕竟这里……很快就要变成战场了。”
随后基尔伯特让士兵递来两块压缩饼干和一壶水，“先垫垫肚子，我们马上出发。”
菲莉希亚捧着饼干，小口小口地啃着，突然凑到莫厄德耳边小声说：“哥，那个金发姐姐好吓人。
她的眼睛都不眨，像一个石像一样。”
莫厄德看了眼走在前面的薇尔莉特。她的步伐很匀，每一步的距离都像用尺子量过，军装的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却没半点多余的幅度。
“她好像……不是普通的孩子。”
他低声说，“你看她握匕首的手，稳得不像个十岁的女孩。”
菲莉希亚点点头：“她说话也像打报告，不像我们会笑会哭。
哥，她是不是不会笑啊？”
他们不知道，薇尔莉特的听觉比常人敏锐三倍。
这些话，她全听见了。
可她只是继续往前走，眼神空茫地望着前方，仿佛那些话和路边的石子没区别。
临时总部建在山下，帐篷一顶挨一顶，像片灰色的蘑菇。
通讯兵抱着电报机在帐篷间跑，远处的练兵场上传来整齐的口号声，还有步枪上膛的“咔嚓”声，此起彼伏。
基尔伯特把他们安排在一间闲置的医护帐篷里，里面有两张木板床，铺着洗得发白的褥子。
“你们先歇着，我去开会。”
他临走前叮嘱，“有事找门口的卫兵。”
可刚过半天，菲莉希亚就红着眼跑回来：“哥，外面的士兵总盯着我看，还说
‘这小丫头皮肤白’‘长大了肯定……’”后面的话她没说，只是攥着衣角发抖。
莫厄德冲出帐篷，看见三个后勤兵靠在柱子上，看见菲莉希亚就吹口哨，嘴里还说着污言秽语。
他气得血往头上涌，捡起块石头就要冲过去，却见那几人突然闭了嘴，慌忙转身假装整理背包。
莫厄德回头，看见薇尔莉特抱着一摞弹药箱从旁边经过。
她的脸还是脏的，军装上沾着机油，可那三个士兵看她的眼神，像见了蛇的兔子，满是恐惧。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莫厄德心里的疑团更大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总能撞见薇尔莉特。
有时她在空地上练枪，蒙着眼，枪枪都打在靶心的红圈里，子弹穿透靶纸的声音脆得像裂冰；
有时她站在基尔伯特身边，听他指着地图说话，眼神专注得像在看什么珍宝，偶尔会点头说“明白，少校”；
还有时，她会一个人蹲在帐篷角落，对着地面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军靴的鞋带，嘴里念念有词。
……
莫厄德听不懂，只觉得这个女孩像个谜。
菲莉希亚却偷偷跟他说：“哥，我看见她昨天在河边洗手，对着水里的影子看了好久，还自言自语的。”
……
第五天下午，一辆卡车停在了营地门口。
基尔伯特找到他们时，军装上沾着不少灰尘，眼底有红血丝，显然没睡好：“送孤儿去孤儿院的车来了，跟我走。”
卡车的车厢里已经坐了十几个孩子，都是从各个战场边缘救来的，一个个怯生生的，互相靠着。
莫厄德牵着菲莉希亚上车时，看见薇尔莉特站在不远处，基尔伯特正递给她一把新步枪。
她接过来，手指熟练地检查枪膛，动作快得让人眼花。
“再见！”菲莉希亚挥着小手喊。薇尔莉特像是没听见，转身走向装甲车，背影挺直得像根标枪。
卡车开动了，莫厄德回头望。
基尔伯特站在营地门口，朝着他们挥手。
远处的靶场上，薇尔莉特举起步枪，“砰”的一声，子弹穿透了空中的靶机，惊起一群飞鸟。
“哥，我们还能见到他们吗？”菲莉希亚靠在他肩上问，声音软软的。
莫厄德望着越来越远的营地，轻声说：“会的。等我们长大了，等仗打完了，就回来告诉他们，我们活得很好，像他们希望的那样。”
卡车在土路上颠簸着，载着孩子们的影子，朝着有炊烟的方向驶去。
至于那个金发的谜一样的女孩，他不知道她会在战场上经历什么，只希望她能有一天，像普通的姑娘那样，会笑，会哭，会说一句不是指令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