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射山的晨雾还没散尽,像层薄纱裹着青灰色的山岩。我跟在牛雅溪身后往上爬,她的浅蓝色连衣裙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扬起,像只停在草叶上的蝴蝶。
“慢点走,这儿滑。”她回头伸手扶我,指尖触到我掌心的老茧时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松开,“我小时候总跟我哥来这儿掏鸟窝,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山顶。”
“你哥现在在哪儿?”我问。之前总听她提起哥,却从没见过。
“在省城读大学,学计算机的。”她语气里带着点骄傲,“我爸本来想让他毕业回来管砖窑,他非说要去大城市闯闯。”
我“哦”了一声,心里有点羡慕。能去省城读大学,还能自己做决定,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他说省城可大了,有好多高楼,晚上跟白天一样亮。”她边爬边说,声音里带着向往,“等我们考上大学,让他带我们去逛动物园,看大熊猫。”
“好啊。”我应着,脚下却没留神,踩在块松动的石头上,身子猛地往前倾。
牛雅溪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她的力气不大,却拽得很稳,我站稳后,看见她额头上沁出的细汗,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谢谢。”
“跟我客气啥。”她擦了把汗,从背包里掏出瓶水递给我,“歇会儿吧,快到山顶了。”
我们在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坐下,山风带着草木的清香吹过来,吹散了不少暑气。远处的平安村像个缩小的模型,土黄色的屋顶错落有致,牛家的二层小楼在一片矮房里格外显眼,旁边的砖窑冒着淡淡的青烟。
“你看,那就是我家。”牛雅溪指着那栋小楼,“我爸说等我考上大学,就把二楼的阳台封起来,给我做个书房。”
“挺好的。”我说。
“可我不想封起来。”她摇摇头,“我喜欢站在阳台上看山,晚上能看见好多星星,比县城的路灯亮多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姑射山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头安静的巨兽。从小看到大的山,此刻在她眼里,竟有了不一样的意思。
“你知道吗,”她忽然凑近我,声音压得很低,“山顶庙里的老和尚会算命,据说可准了。我妈年轻时来求过姻缘,后来就遇见我爸了。”
“你信这个?”我笑了笑。
“不信才怪。”她拍了下我的胳膊,“等会儿上去,咱们也求个签,问问能不能考上大学。”
说话间,已经能看见山顶的庙门了。那是座很旧的小庙,红漆斑驳的木门虚掩着,门口的石狮子缺了只耳朵,据说是几十年前被雷劈的。
庙里没什么人,只有个扫地的老和尚,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看见我们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又低下头继续扫地。
“爷爷,我们想求签。”牛雅溪走到供桌前,拿起竹筒轻轻摇了摇。
老和尚没说话,指了指桌角的签筒。
牛雅溪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从竹筒里抽出根签,小心翼翼地展开。
“是上签!”她眼睛一亮,递给我看,“你看,上面写着‘前程似锦,遇贵人相助’。”
我凑过去看,黄纸签上的毛笔字写得苍劲有力,确实是好兆头。
“该你了。”她把竹筒递给我。
我犹豫了下,还是接了过来。学着她的样子闭上眼睛,心里却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求考个好大学,还是求……能离她再近点。
摇了半天,才掉出根签。我捡起来展开,上面写着“道路崎岖,终见云开”。
“这是啥意思?”牛雅溪凑过来看,眉头皱了皱,“听起来不太好啊。”
“没事,算命的话哪能当真。”我把签纸折起来塞进兜里,“反正努力就行。”
老和尚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看着我手里的签纸,慢悠悠地说:“小伙子,命由己造,相由心生。路是自己走的,不是签说了算的。”
我愣了愣,还没来得及道谢,他已经转身进了里屋。
“这老和尚还挺有学问。”牛雅溪吐了吐舌头,“不过他说得对,路是自己走的。”
从庙里出来,太阳已经升到半空。我们坐在山顶的老松树下,分享她带来的面包。面包是县城蛋糕房买的,夹着奶油和草莓,甜得有点腻,我却觉得比家里的玉米饼好吃。
“对了,下周三学校要开家长会,你爸妈来吗?”她忽然问。
我手里的面包顿了顿。家长会?我爸妈从没去过,一来是忙着地里的活,二来是怕去了给我丢人——别的同学家长穿得整整齐齐,我爸总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脚上的布鞋还沾着泥。
“可能不来。”我说。
“为啥?”她眨了眨眼,“我妈说想跟你妈认识认识,还说要讨教讨教,怎么才能养出你这么会读书的儿子。”
我心里一暖,嘴上却道:“我妈笨手笨脚的,哪会说这些。”
“才不笨呢,上次我看见她在河边洗衣服,把你的校服洗得可白了。”她掰了块面包递给我,“让你妈来嘛,我妈说给她带点自己做的酱菜。”
“我问问吧。”我没敢答应,怕让她失望。
下山的时候,遇见几个挑着山货的村民,看见我们俩,都笑着打招呼。
“雅溪跟同学爬山呢?”
“这不是陈家的小子吗?学习真好,将来肯定有出息。”
牛雅溪笑眯眯地应着,我却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往前走。
路过砖窑时,正好碰见牛满仓从里面出来,穿着沾满灰尘的工装,跟平时那个西装革履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看见我们,愣了愣,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
“爸,你咋在这儿?”牛雅溪走上前。
“过来看看进度。”他的目光扫过我,顿了顿,“玩够了就回家,下午张叔家的儿子要来,你妈让你陪他说说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张叔家的儿子,不就是那个在省城开公司的吗?牛满仓这是故意的。
“我不去,下午要跟小A复习功课。”牛雅溪皱起眉头。
“复习啥?人家小A学习好,不用你陪。”牛满仓的语气硬了起来,“赶紧回家换件衣服,别丢人现眼。”
“我不换,这衣服挺好的。”牛雅溪梗着脖子,“我跟小A说好了,要一起做卷子。”
“你!”牛满仓气得脸都红了,指着我,“小A,你给我说,下午有事没?”
我被他问得一愣,看了看牛雅溪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牛满仓紧绷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夹着。
“叔,我们确实约好了一起复习。”我说。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有点惊讶——以前我总是躲着他,从没敢这么直接地跟他说话。
牛满仓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半天没说出话来。旁边的工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偷偷往这边看。
“行,行!”他指着我们,气笑了,“翅膀硬了是吧?你们俩,有本事就别回家!”
说完,他转身就进了砖窑办公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你真勇敢。”牛雅溪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就是实话实说。”我挠了挠头,心里却有点发虚。
“不管咋说,谢谢你。”她拉了拉我的胳膊,“别管他,咱们回家复习去。”
下午,我跟牛雅溪在学校教室做卷子。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侧脸上,她咬着笔杆,眉头微微皱着,认真得可爱。我偶尔抬头看她一眼,心里就觉得踏实。
放学时,她从书包里掏出个小本子递给我:“这是我整理的数学错题集,你看看,说不定有用。”
我翻开一看,里面的字迹娟秀工整,每道题都写着详细的解题步骤,比老师讲的还清楚。
“你咋整理这么多?”我惊讶地问。
“没事的时候就整理呗。”她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想早点给你,一直没机会。”
我捏着那个厚厚的本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回到家,我把家长会的事跟我妈说了。她听完,搓着手,一脸为难:“我去合适吗?啥也不懂,别给你丢人。”
“妈,咋会丢人呢。”我拿出牛雅溪给的错题集,“雅溪她妈还想跟你讨教经验呢。”
“那闺女的妈?”我妈眼睛亮了亮,“就是那个总穿得干干净净的赵婶?她真这么说?”
“真的。”我点点头。
我妈想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行,妈去。明天我去镇上扯块布,做件新衣裳。”
看着我妈高兴的样子,我心里也松了口气。也许,有些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么难。
第二天早上,我刚到学校,就看见牛雅溪站在教室门口,脸色不太好。
“咋了?”我问。
“我爸把我的错题集没收了。”她咬着嘴唇,“早上他翻我书包,看见了,说我不务正业,净想着帮别人,还说……还说再跟你来往,就不让我上学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手里的书本差点掉在地上。
“对不起,都怪我。”我说。
“跟你没关系。”她摇摇头,眼圈有点红,“是我爸太过分了。小A,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拿回来的。”
看着她倔强的样子,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也许,老和尚说得对,路是自己走的,可有些路,光靠自己走,真的太难了。
上课铃响了,我走进教室,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窗外的阳光明明很亮,我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是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