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德米拉·彼得罗夫娜永远记得那个灰蒙蒙的三月早晨,彼得堡的涅瓦大街还笼罩在冬日的阴霾中。她站在金太阳珠宝店的橱窗前,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金饰,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店名让她想起索契的夏日,但这里只有北方城市特有的阴冷与潮湿。
您就是柳德米拉·彼得罗夫娜吧?一个穿着深蓝色西装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声音甜得发腻。柳德米拉转过身,看见一张油光满面的圆脸,小眼睛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闪烁着精明的光。我是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这家店的经理。他伸出一只柔软潮湿的手,玛丽娜·瓦西里耶夫娜已经跟我提起过您了。
玛丽娜是她前同事的女儿,去年冬天在市场的土豆摊前偶遇,听说她在找工作,便推荐了这家金店。柳德米拉跟着瓦西里穿过一道沉重的橡木门,门铃发出一声病态的叮当。店内暖气开得太足,与外面的寒气形成鲜明对比,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们店虽然不大,但历史悠久。瓦西里领着她穿过狭窄的走廊,墙壁上挂着褪色的红色天鹅绒,几处破损处露出下面发黑的木板。1897年就有记载了,当时还是沙皇时期。他推开一扇门,里面是个拥挤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幅圣像,但耶稣的眼睛被一块黑布蒙住了。请坐。
柳德米拉小心翼翼地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椅子上。瓦西里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镀金的盒子,打开后露出一排排金戒指和项链,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您的工作很简单,他说,每天清点货物,接待顾客,偶尔帮忙收银。月薪是这个数。他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是她在纺织厂工作时的三倍。
柳德米拉的心跳加速了。自从丈夫三年前死于那场的锅炉爆炸后,她独自抚养女儿卡佳,生活拮据得连黑面包都要数着吃。这个数字意味着卡佳可以穿上新外套,也许还能报个钢琴班。
我接受。她说,声音比想象中沙哑。
瓦西里笑了,露出几颗金牙。明智的决定。明天开始上班,八点整。他递给她一把沉重的铜钥匙,这是后门钥匙,员工都从这里进出。
走出金店时,柳德米拉注意到几个奇怪的细节:店门没有招牌,只有橱窗里一个褪色的金色太阳标志;周围是些破败的19世纪建筑,最近的停车场在三个街区外;而最奇怪的是,尽管位置偏僻,店内却异常繁忙,她瞥见至少六个店员在柜台间穿梭,像一群忙碌的蚂蚁。
第二天早晨,柳德米拉提前十分钟到达。后门外已经排了五六个人,都穿着深色外套,脸色苍白得像是许久未见阳光。没有人交谈,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钥匙碰撞的叮当。当门终于打开时,他们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入建筑。
店内比昨天看起来更拥挤。七个店员挤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销售区,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香水和金属抛光剂混合的刺鼻气味。柳德米拉被分配到最里面的柜台,负责展示特别系列——一些造型奇特的金饰,有扭曲的十字架、眼睛形状的吊坠和缠绕的蛇形戒指。
那些是我们的畅销款。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柳德米拉转身看见一个瘦高的女人,约莫四十五岁,深褐色的眼睛下挂着浓重的阴影。我是娜杰日塔,女人说,在这里工作了...多久来着?她茫然地望向天花板,七年?八年?时间在这里过得不一样。
柳德米拉想询问这话的含义,但此时第一个顾客推门而入。那是个穿着貂皮大衣的胖女人,手指上戴满了戒指,每个都深嵌进浮肿的肉里。我要那个,她指着橱窗里一条标价离谱的项链,包起来,不要发票。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柳德米拉,让她想起童年在乡下见过的死鱼眼睛。
交易在沉默中完成。胖女人递来一叠油腻的钞票,拿起包好的首饰就消失了,门铃再次发出那声病态的叮当。柳德米拉注意到其他店员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齐刷刷地转向她,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像是剧院里排练过无数次的面具。
干得不错,娜杰日塔拍拍她的肩,你的第一个幸运顾客
接下来的几天,柳德米拉逐渐适应了这种节奏:早晨幽灵般的入场,整日面对那些眼神空洞的幸运顾客,他们从不讨价还价,总是用现金购买最贵的首饰,然后像出现时一样突然消失。最奇怪的是,尽管每天生意兴隆,她却从未在彼得堡的任何其他地方见过有人佩戴这些首饰——仿佛它们一离开商店就溶解在空气中了。
第一周结束时,柳德米拉已经卖出了价值超过五十万卢布的金饰。当她向瓦西里提及这个数字时,他只是神秘地笑笑:金太阳有自己的方式,亲爱的。有些交易是在...更高的层面完成的。
第二周的一天,柳德米拉发现娜杰日塔没来上班。询问同事时,他们只是耸耸肩,继续摆弄那些蛇形戒指。直到午休时,她在洗手间遇到了奥尔加——一个总是咳嗽的矮个女人——才得知真相。
娜杰日塔?她前天晚上回家时被一辆无轨电车撞了,奥尔加压低声音,眼睛盯着门缝,当场死亡。奇怪的是,司机说当时街上空无一人,她却突然冲到车轮下...就像被什么推着一样。
柳德米拉感到一阵恶寒。那天下午,店里异常繁忙,一对年轻夫妇冲进来,二话不说就买下了那条最贵的项链——正是娜杰日塔生前最常擦拭的那条。瓦西里和玛丽娜罕见地同时出现,脸上洋溢着近乎狂喜的笑容,坚持要请所有员工去附近的餐厅吃饭。
金太阳关心它的家庭,玛丽娜举杯时宣布,她的眼睛在烛光下呈现出不自然的绿色,每个成员的损失都是我们的损失...但生活必须继续,生意也是。
柳德米拉注意到其他老员工都低下了头,只有新来几天的两个女孩傻笑着碰杯。那天晚上回家后,她梦见娜杰日塔站在床边,脖子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用漏气的声音说:下一个轮到你。
一个月后,柳德米拉已经习惯了这种循环:每隔大约三十天,就会有一个店员——车祸、中风、家人意外——然后店里迎来一波购买狂潮。最可怕的是,她开始能预测谁会是下一个受害者。奥尔加已经咳嗽到吐血,斯维特兰娜的儿子出了从学校的屋顶摔下来,而新来的那个男孩,维克多,已经开始在镜子前自言自语,称呼自己为。
五月初的一个夜晚,柳德米拉决定辞职。她刚把决定告诉卡佳——女儿最近总是做噩梦,梦见金眼睛的叔叔站在床边——就接到了玛丽娜的电话。
亲爱的柳德米拉,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听说您母亲摔伤了?真是太不幸了。我们店里决定组织捐款,瓦西里准备了一份特别的奖金给需要照顾家人的员工...
柳德米拉僵住了。她从未告诉过店里任何关于母亲的事,更不用说昨天的意外了——邻居伊万爬梯子帮她拔屋顶的野草时摔下来,压断了母亲的腿。那块草地本身就很奇怪,三月份突然出现在完好的屋顶上,像是从内部撕裂出来的。
您怎么知道...
金太阳关心它的家庭,玛丽娜重复道,我们什么都知道。明天见,亲爱的,我们需要您。
挂断电话后,柳德米拉发现双手在颤抖。她望向窗外,彼得堡的白夜已经降临,但今晚的月光呈现出诡异的淡红色,像稀释的血。更远处,金太阳的方向,一道黑烟正缓缓升向永远不发亮的天空。
第二天,柳德米拉迟到了——这是她三个月来第一次。后门外的队伍已经消失,她不得不从前门进入。推门时,门铃没有响。店内空无一人,甚至连那些总是忙碌的也不见踪影。所有柜台都盖着黑布,空气中飘着蜡烛和腐叶混合的奇怪气味。
啊,柳德米拉·彼得罗夫娜,瓦西里的声音从二楼传来,请上来,我们在...开会。
楼梯比记忆中更长,更暗。柳德米拉摸索着向上走,墙壁变得潮湿,摸起来像某种生物的内脏。二楼通常禁止员工进入,此刻门却大开着,露出一个圆形房间,墙壁上刻满了符号——有些她认出是古老的斯拉夫文字,其他的则完全陌生。
所有店员都站在房间中央,围成一个松散的圆圈。奥尔加和斯维特兰娜看起来比昨天老了十岁,维克多则完全失去了理智,正对着空气微笑,手指不断画着圆圈。圆圈中央摆着一件东西,用黑布盖着,但从形状看,像是某种小型祭坛。
我们正在举行...告别仪式,玛丽娜解释道,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绿色的长裙,颜色让人想起冬天里冻僵的松树,金太阳有它的需求,而我们都是...参与者。
柳德米拉想转身逃跑,但双腿像灌了铅。瓦西里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手里捧着一个金太阳造型的盒子。最后一件任务,他轻声说,打开盒子露出一枚戒指——正是她第一天卖出的那枚蛇形戒指,戴上它,成为我们真正的家人。
戒指在烛光下泛着不自然的光泽,蛇的眼睛位置镶着两颗极小的红宝石,像是微缩的地狱之门。柳德米拉突然明白了:这不是一家店,这是一个转换器,将人类的厄运转化为财富,而他们——员工——就是燃料。每个都是祭品,每次生意兴隆都是盛宴。
卡佳...她喃喃道,女儿的名字给了她力量,我女儿在等我。
瓦西里的微笑消失了。每个家庭都必须做出贡献,他冷冷地说,金太阳已经选中了你的小卡佳。她昨晚梦游了,不是吗?画了些...有趣的图画?
柳德米拉的心脏几乎停跳。卡佳今早确实提到了一个金眼睛的叔叔教她画漂亮的符号,而她——惊恐的母亲——在女儿床下发现了一张画满邪恶图案的纸,正与这个房间墙上的符号一模一样。
你们这些恶魔!她突然爆发,力量不知从何而来,一把推开了瓦西里。在其他人反应过来前,柳德米拉冲下楼梯,穿过店铺,推门而出——门铃这次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像是被冒犯的神只。
彼得堡的街道从未如此美丽,即使是灰蒙蒙的天空和永远迟到的有轨电车。柳德米拉一路跑回家,心脏狂跳,但思维异常清晰。她打包了最基本的物品,叫醒卡佳,在黄昏前赶到了莫斯科火车站。
我们去哪,妈妈?卡佳揉着眼睛问,手里还攥着那个画满符号的笔记本。
柳德米拉买了两张去叶卡捷琳堡的票——最远的、最快离开的列车。当列车终于启动,她望着窗外彼得堡的轮廓渐渐消失,才允许自己松一口气。
我们去一个太阳不会说话的地方,她告诉女儿,却不敢提金太阳的诅咒可能早已跟随他们——卡佳的笔记本里,那些符号正在纸上自行移动,组合成新的、更邪恶的形状...
而在千里之外的彼得堡,金太阳珠宝店第二天照常开门,门口排起了新的队伍。瓦西里和玛丽娜站在二楼窗前,看着下一个祭品——一个刚失业的会计,牵着她的两个孩子——走进店铺。
金太阳永不落下,玛丽娜轻声说,眼睛在晨光中闪烁着绿光,它只是...换了个方向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