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2月,阿尔汉格尔斯克边疆区,佩乔拉镇的雪非但没化,反而下得更凶了,雪片大如死人的手掌,沉甸甸地拍打着歪斜的木屋屋顶。镇中心那间挂着镰刀锤子徽记的办公室里,炉火噼啪作响,映着集体农庄主席阿纳托利·库兹涅佐夫油亮的额头。他摊开一张印着镰刀锤子徽记的公文纸,声音在烟雾里嗡嗡作响,像只被冻僵的苍蝇:“同志们!上级指示我们,要在佩乔拉的土地上种出香蕉!让祖国的南方兄弟看看,我们北方人的意志能融化西伯利亚的坚冰!”
台下死寂。老猎人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的烟斗从齿间滑落,砸在冻硬的泥地上,碎成两截。他浑浊的眼睛瞪得像冰湖上的窟窿:“香蕉?阿纳托利·米哈伊洛维奇,我们这儿连棵正经的草都要等六月才敢冒头,您……您说香蕉?”
阿纳托利慢条斯理地捻着公文纸边缘,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煤灰。“格里戈里老头,”他嘴角扯出点笑纹,像冰面上裂开的细缝,“你的猎枪能打下西伯利亚虎,难道打不破这区区冻土?意志,同志们,意志就是最好的肥料。”他目光扫过每一张被炉火映得发红又发青的脸,“错误?错误是给犹豫者准备的。我们的任务,是执行。代价?”他顿了顿,炉火在他瞳孔里跳跃,像两簇幽暗的鬼火,“代价,自然由该承担的人承担。”
人群里响起几声干涩的咳嗽。角落阴影里,一个裹着破麻袋、头发纠结如枯草的老头突然“咯咯”笑起来,声音嘶哑尖利,刺破沉闷的空气。是疯子伊万。他曾经是卫国战争里令德军闻风丧胆的“雪原幽灵”,如今却成了佩乔拉街头最脏的一块抹布。他踉跄着扑到火炉边,枯瘦的手猛地拍在滚烫的炉壁上,滋啦一声轻响,焦糊味弥漫开来。他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阿纳托利,咧开缺牙的嘴,露出诡异的笑容:“香蕉……香蕉会吃人!它们长在雪地里,根须是铁丝,果肉是冻僵的舌头!它们要喝血,要喝光佩乔拉的血才肯变黄!”他枯瘦的手指戳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雪原,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看啊!雪底下……雪底下全是白骨!它们在等香蕉的根扎进去!”
人群哗然,又迅速被一种更深的沉默压了下去。几个穿着厚棉袄的积极分子冲上去,像拖一袋发臭的土豆,把挣扎嘶吼的伊万拖了出去。雪地里很快恢复死寂,只余下他凄厉的喊叫在风雪里飘散:“香蕉吃人!香蕉吃人!雪会记住!雪会记住——”
阿纳托利拍了拍手上的灰,仿佛掸掉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精神病人,扰乱生产秩序。把他关进工具棚,省得污了大家的耳朵。”他重新挺直腰板,声音斩钉截铁,“明天一早,全村动员!开垦‘南方实验园’!”
命令像冰锥刺穿了佩乔拉镇麻木的躯壳。铁镐砸在冻土上,只留下白印子;斧头劈开冰封的河面取水,震得人虎口崩裂。柳德米拉·彼得罗夫娜裹着单薄的头巾,用冻得发紫的手指,把最后一点黑面包塞进儿子谢尔盖嘴里。“吃,谢廖沙,吃饱了才有力气挖。”她声音轻得像叹息,目光却死死盯着远处河岸。那里,阿纳托利正唾沫横飞地指挥着一群年轻人,用铁锹和撬棍,在冻得比石头还硬的河滩上,硬生生砸出一片不规则的、冒着寒气的泥坑。坑底渗出的水迅速结冰,像大地流下的黑色眼泪。
谢尔盖咽下粗糙的面包渣,小脸冻得发青:“妈妈,伊万爷爷说……”
“嘘!”柳德米拉一把捂住儿子的嘴,警惕地环顾四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铁锈般的恐惧,“别提那个疯子!也别信他的话!挖地,种香蕉……这是我们佩乔拉人的任务。”她松开手,粗糙的手指抚过儿子冻皴的脸颊,眼神里是冻土般坚硬的绝望,“只要完成任务,阿纳托利主席答应过,年底……年底会有真正的白面包,还有给孩子们的糖。”
谢尔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攥紧小铁锹,走向那片冒着寒气的泥坑。柳德米拉望着儿子小小的背影融进灰蒙蒙的人群,心像被那冻土里的冰碴子狠狠扎了一下。她默默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那是她战死丈夫留下的几粒葵花籽,金灿灿的,是这死寂雪原上唯一带着阳光记忆的东西。她飞快地跪在雪地里,用指甲在冻土上抠开一个小洞,把葵花籽埋了下去。雪片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很快融化,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她无声地划了个十字,嘴唇翕动:“主啊,保佑谢廖沙……也保佑这被诅咒的土地。”
年轻的农艺技术员尼古拉·索科洛夫站在泥坑边,眉头拧成了冻硬的疙瘩。他刚从州立农学院毕业,眼镜片上蒙着一层白霜。他蹲下身,用冻僵的手指抠起一块河滩的淤泥,凑到眼前。土色灰败,冰晶在指缝里闪烁,散发着一种死水般的腥气。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薄薄土壤手册,手指颤抖地翻着书页,声音干涩:“库兹涅佐夫同志,这……这根本不具备热带作物生长的基本条件!温度、湿度、光照周期……全都不符合!强行种植,只会浪费宝贵的种子和人力!”
阿纳托利踱过来,厚厚的皮靴踩在泥泞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伸手拍了拍尼古拉单薄的肩膀,那力道沉得让年轻人一个趔趄。“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钻进骨髓,“手册?手册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佩乔拉人坚韧的意志,让手册低头!”他凑近一步,呼出的白雾喷在尼古拉冰冷的镜片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黏腻的威胁,“想想你的母亲,尼古拉。她还在州城医院里躺着吧?听说……床位很紧张?一份‘香蕉种植成功可行性报告’,或许能让她得到更好的照顾。一份……真实的报告,也能让某些人,比如那个爱说疯话的伊万,或者……某些不识时务的寡妇,永远闭嘴,再也不会碍眼。”
尼古拉浑身一僵,镜片后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想起病床上母亲枯槁的脸,想起柳德米拉抱着谢尔盖在寒风里瑟缩的身影,想起伊万被拖走时那双燃烧着疯狂与清醒的眼睛。他手中的土壤手册“啪嗒”一声掉进泥水里,溅起冰冷的污点。他弯腰,不是去捡手册,而是用袖子狠狠擦掉镜片上的雾气,再直起身时,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明白了,库兹涅佐夫同志。我……立刻去准备土壤改良方案和……种植计划。”
阿纳托利满意地笑了,那笑容在炉火映照下,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光泽。他转身走向办公室,厚实的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像丧钟的余韵。
工具棚的角落,伊万蜷缩在发霉的草堆里,身上盖着破麻袋。柳德米拉趁着夜色悄悄溜进来,塞给他一块硬邦邦的黑面包和半块腌鲱鱼。昏暗的月光透过棚顶的破洞照进来,落在伊万脸上,那张被风霜侵蚀的脸上,此刻竟有种奇异的清明。
“你疯了,柳达,”他没接食物,浑浊的眼睛盯着棚外巡逻手电筒晃动的光柱,“阿纳托利的香蕉,是吃人的。他需要祭品,需要血浇灌他的‘政绩’。”他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柳德米拉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谢尔盖……谢尔盖有双清澈的眼睛,像伏尔加河解冻时的水。他们会盯上他。‘香蕉童子军’……多好听的名字,专门给娃娃兵戴的。你得藏好他,藏到连雪都找不到的地方!”
柳德米拉浑身发冷,手腕被攥得生疼,伊万眼中那洞悉一切的疯狂让她心悸。“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你……”
“听我说!”伊万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一种濒死的急迫,“别信数据!尼古拉那孩子,他的笔比雪还冷,比刀还毒!他在造假!他在用纸上的绿芽,骗地下的白骨!香蕉……香蕉不会黄,只会红!血一样的红!当它们从雪里长出来,佩乔拉就完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胸膛起伏如破风箱,咳出的唾沫星子带着铁锈味,“雪……雪会记住!当香蕉学会流血,雪就会记得今天埋下的每一粒种子,都是人骨磨的粉!”
巡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手电光柱扫过棚门。柳德米拉慌忙抽回手,把食物塞进伊万怀里,转身消失在风雪里。伊万抓起那块黑面包,狠狠咬了一口,牙齿缝里漏出断断续续的、意义不明的嘶吼,像困兽在冰层下的哀鸣。
日子在铁镐与冻土的碰撞声中滑向夏至。佩乔拉河岸那片被强行开垦的“南方实验园”里,没有香蕉树苗破土,只有一排排歪斜的木架,在午夜阳光苍白的注视下,沉默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尼古拉·索科洛夫成了最忙碌的人。他的办公室窗户永远拉着厚窗帘,煤油灯彻夜不熄。桌上堆满了手写的报告:《佩乔拉冻土带香蕉幼苗抗寒性阶段性观察报告》、《高纬度地区香蕉光合作用效率优化方案》……字迹工整,数据详实,图表精美。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日均生长量”,是蘸着伏特加和冷汗,在恐惧的驱使下伪造出来的数字。窗外,偶尔会传来伊万在工具棚方向撕心裂肺的嚎叫,像冰锥扎进他耳膜:“纸上的香蕉!纸上的血!尼古拉,你笔尖滴的是谢尔盖的血!”
柳德米拉的噩梦成真了。一个闷热的傍晚,两个穿着崭新制服、胸口别着“香蕉童子军”徽章的干部敲开了她家的门。他们笑容标准,语气不容置疑:“柳德米拉同志,这是光荣!谢尔盖同志被选中加入‘先锋香蕉童子军’!负责实验园的夜间巡逻和……精神鼓舞!这是组织的信任!”他们不由分说,把一套浆洗得发硬的红领巾和印着金黄香蕉图案的袖章塞给茫然的谢尔盖。柳德米拉扑上去想抱住儿子,被其中一人不着痕迹地挡开,那人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她的胳膊,声音低沉:“想清楚,柳德米拉·彼得罗夫娜。谢尔盖是好苗子,别让他……沾上疯子的晦气。”
谢尔盖穿着不合身的制服,红领巾勒得他脖子发红。他回头看了母亲最后一眼,那眼神清澈,带着孩子特有的懵懂和一丝努力表现出来的勇敢。柳德米拉站在门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谢尔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河岸实验园的暮色里,她才靠着冰冷的门框,无声地滑坐在地。窗外,疯子伊万不知何时挣脱了看守,正站在雪堆上,对着实验园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谢尔盖!跑!香蕉的根在动!它们在雪底下爬!它们要抓穿你的脚踝……”
七月初,阿尔汉格尔斯克地区党委要员视察佩乔拉的“农业奇迹”。阿纳托利·库兹涅佐夫的脸上焕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红光。实验园木架上,一夜之间挂满了“香蕉”——那是尼古拉带着人,用桦树根精心削成香蕉形状,再涂上厚厚一层刺目的、用颜料和牲畜血混合熬制的“金黄”假皮。假香蕉在午夜阳光下泛着一种油腻、不祥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颜料、血腥与冻土腐烂交织的怪味。
庆典在河岸举行。破旧的木台上挂着褪色的横幅,上面是歪歪扭扭的标语:“佩乔拉的意志融化冻土!”“香蕉丰收献给伟大的领袖!”全镇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被勒令到场。他们穿着最好的、但依然破旧单薄的衣服,脸上被要求涂上胭脂,在刺骨的寒风中站着,牙齿咯咯打颤。阿纳托利站在台上,对着麦克风慷慨陈词,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声音通过劣质喇叭扭曲放大,震得木架嗡嗡作响:“瞧啊!同志们!这就是佩乔拉人的精神!冻土?在集体的意志面前,它不过是一块等待融化的黄油!看!我们金灿灿的收获!”
台下,柳德米拉死死盯着木架上那些“香蕉”,它们那虚假的、刺目的黄色,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她看到儿子谢尔盖穿着不合身的童子军制服,和一群同样瘦弱的孩子站在木架下,小脸冻得青紫,努力挺直脊背,眼神却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她看到尼古拉站在阿纳托利身后,脸色惨白如纸,眼镜片反着光,看不清眼神,只有握着记录本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她看到老猎人格里戈里,他曾经能一枪打下三百米外的松鸡,此刻却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盯着脚下冻结的泥浆,仿佛那里埋着他最后一丝尊严。
突然,人群骚动起来。一阵刺耳的、非人的嚎叫撕裂了庆典的喧嚣。疯子伊万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雪原狼,撞开挡路的人,身上裹着的破麻袋片片飞散,露出嶙峋的肋骨和冻疮遍布的皮肤。他目标明确,直扑向木架,枯瘦的手猛地抓住一根“香蕉”,用尽全身力气把它扯了下来!
“假的!都是假的!”他高举着那根涂满颜料的桦树根,对着惊愕的人群和台上的官员嘶吼,声音凄厉如夜枭,“看!这是木头!是死树根!是阿纳托利用我们的血染的!香蕉在吃人!谢尔盖!谢尔盖在哪?!”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谢尔盖在人群中看见了发狂的伊万,小小的脸上先是惊恐,随即涌起一种被背叛的愤怒。他挣脱旁边人的手,跌跌撞撞跑过来,哭喊着:“伊万爷爷!坏人!你弄坏了我们的香蕉!主席同志说……说香蕉是希望!”
伊万浑身一震,低头看着扑向自己的谢尔盖,又看看手里那根刺目的“香蕉”,眼中疯狂与巨大的悲悯激烈交战。他猛地蹲下身,一把将谢尔盖紧紧搂进怀里,枯瘦的手颤抖着,将那根“香蕉”塞到孩子嘴边,声音带着一种撕裂的绝望:“吃!谢廖沙!让佩乔拉都看看!吃啊!让雪看看这是什么做的!”
谢尔盖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懵了,本能地张开嘴。伊万的手猛地用力,将“香蕉”狠狠塞进孩子嘴里!“咬!用力咬!让血流出来!让雪记住——”
“咔嚓!”
一声脆响,盖过了所有的喧嚣。涂着厚厚假皮的桦树根被谢尔盖稚嫩的牙齿咬穿,露出里面灰白粗糙的木质纤维。更刺目的是,随着假皮的破裂,里面渗出的不是汁液,而是……暗红粘稠的、带着铁锈腥气的东西——那是牲畜的血混着颜料,此刻正顺着谢尔盖的嘴角,滴落在他崭新的红领巾上,晕开一片刺目的、不祥的暗红。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河岸。午夜阳光惨白地照着木架上晃荡的假香蕉,照着谢尔盖嘴角的血污,照着伊万脸上纵横的泪痕和疯狂。台上的阿纳托利脸色铁青,眼神阴鸷如毒蛇。党委要员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麦克风里发出尖锐的电流嘶鸣。
“疯子!不可救药的疯子!”阿纳托利终于咆哮起来,声音因暴怒而变形,“竟敢……竟敢在上级领导面前行凶!伤害祖国的花朵!抓起来!把他给我扔进佩乔拉河!让冰水洗洗他的脑子!”
几个如狼似虎的积极分子扑上来,七手八脚地拖拽伊万。伊万不再挣扎,他最后看了一眼嘴角带血、眼神茫然的谢尔盖,又望向柳德米拉惨白如纸的脸,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声在空旷的河岸上回荡,带着冰碴子般的寒意:“洗?河水洗不干净!雪会记住!雪会记住每一滴血!香蕉……香蕉学会流血了!你们听!它们在雪底下……在哭!在笑!在吃人骨头!当香蕉学会流血,雪——就——会——记——得——!”
他的狂笑被拖拽声和混乱的脚步声淹没,最终消失在河岸陡峭的冰坡下,只余下佩乔拉河沉闷的冰层断裂声,像大地一声压抑千年的呜咽。柳德米拉冲过去抱住吓傻的谢尔盖,用围裙死死擦掉他嘴角的血污,仿佛要擦掉一个可怕的诅咒。尼古拉站在台上,死死盯着冰面下消失的方向,手中的记录本“啪嗒”掉在泥泞里,被踩上无数肮脏的脚印。阿纳托利迅速换上悲悯的表情,搂着惊魂未定的谢尔盖,对着麦克风高呼:“同志们!不要被疯子的毒液蛊惑!我们的香蕉事业,神圣而伟大!让我们用更热烈的掌声,献给勇敢的童子军战士谢尔盖!献给佩乔拉光明的未来!”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来,带着一种濒死的麻木。木架上,那些涂着假皮的“香蕉”在午夜阳光下轻轻摇晃,暗红的汁液顺着木纹缓缓滴落,渗入脚下冻得发黑的泥土。雪,似乎下得更密了,无声地覆盖着河岸,覆盖着庆典的残骸,覆盖着被拖走的疯子和人们脸上凝固的恐惧。那血滴落的地方,雪似乎融化得格外快,露出底下深褐色的、仿佛永不融化的冻土。
寒冬以复仇者的姿态君临佩乔拉。1946年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暴风雪,比往年早了整整一个月。风像无数冤魂在旷野上尖啸,雪片不再是手掌,而是裹着冰刃的白色刀锋。河岸上那片“南方实验园”彻底被掩埋,歪斜的木架在狂风暴雪中呻吟、断裂,如同巨人折断的肋骨,刺向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空。
柳德米拉·彼得罗夫娜消失了。有人说她在风雪最大的那个夜里,抱着一小袋发霉的树皮粉,去了废弃的矿坑。也有人说,最后看见她单薄的身影,正朝着佩乔拉河冰封最厚的地方走去,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破旧的童子军帽。矿坑深处,或冰层之下,再也没有关于她的消息。只有老猎人格里戈里,在暴风雪稍歇的黎明,颤巍巍地走到矿坑边缘。坑底积着新雪,一片刺目的洁白中,在一块凸起的冻土边缘,孤零零地躺着半块被啃噬过的黑面包,上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暗红色的冰晶。格里戈里默默摘下破旧的护耳帽,对着矿坑深深鞠了一躬,雪粒落满他花白的头发。
尼古拉·索科洛夫在一个清晨离开了佩乔拉。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那间堆满伪造报告的小屋被搜查,只找到一本摊开的土壤手册,停留在“热带作物引种失败案例分析”那一页,纸页被泪水或雪水洇湿过,字迹模糊一片。他的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用桦树皮仔细折成的纸船,船身画着歪歪扭扭的、金黄色的香蕉。船底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行颤抖的字:“妈妈,原谅我。佩乔拉的雪,太冷了。”
阿纳托利·库兹涅佐夫主席依然坐在他那间炉火熊熊的办公室里。炉火映着他油亮的额头和松弛的脸皮,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面前摊开的是刚收到的调令——升任阿尔汉格尔斯克州农业委员会副主任。窗外,暴风雪正撕扯着佩乔拉仅存的生机。他慢条斯理地灌下一杯滚烫的伏特加,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他推开窗,任由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灌进来,吹熄了桌上的煤油灯。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与呼啸的风雪声中,他对着无边的雪幕,发出一声低沉、沙哑,几乎被风雪吞噬的叹息:“代价……总要有人承担。”
1946年的严冬,佩乔拉镇彻底沉寂了。木屋的烟囱不再冒烟,街道被深雪封死,成了野狼和饥饿渡鸦的领地。只有镇子边缘的墓园,在雪丘下隆起一片片沉默的土包。没有墓碑,只有歪斜的木片插在雪中,上面用焦炭写着模糊的名字,字迹很快又被新雪覆盖。风雪之夜,总有人(或许是守夜人老巴维尔,或许是半夜惊醒的居民)隐约听见河岸方向传来奇异的声响——不是风声,不是狼嚎,而是一种沉闷的、有节奏的“笃…笃…笃…”声,像是某种巨大的根须,正缓慢而执着地,敲击着冻土深处。
四十年后,1986年深秋。一支来自列宁格勒的考古小队,循着档案里模糊的记载和当地老人讳莫如深的指点,踏上了佩乔拉这片被遗忘的冻土。带队的是严肃的女学者叶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他们清理着河岸边的积雪和朽烂的木架残骸,金属探测器发出单调的蜂鸣。
一个年轻队员铲开一处厚厚的雪堆,铁锹“哐当”一声撞到硬物。他蹲下身,拂去冰屑,惊愕地叫起来:“叶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您快看!”
叶卡捷琳娜走过去。雪下,赫然是一小片保存异常完好的金属标牌,锈迹斑斑,却仍能辨认出上面蚀刻的镰刀锤子徽记,以及一行模糊的俄文字样:“佩乔拉集体农庄——南方香蕉实验园奠基处 1946年”。
“荒谬……”队伍里的老地质学家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摇着头,厚厚的镜片后满是困惑,“在这种纬度?这种永冻层?种香蕉?这简直是……对科学的亵渎!档案里只说这里发生过一场‘农业灾难’,死了很多人,原因不明……”他踢开脚边一块朽木,“看这些木头架子的结构,简陋得可笑。当年的人,难道集体失心疯了?”
叶卡捷琳娜没有立刻回答。她蹲在雪坑边,手指拂过冰凉的金属标牌,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她抬头望向这片死寂的河岸,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风掠过残存的、扭曲的金属支架,发出一种奇异的、呜咽般的低鸣。那声音忽高忽低,断断续续,仿佛不是风,而是某种沉埋太久的东西,正艰难地、固执地试图发出声音。
“不,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不是失心疯。”她指向雪坑深处,那里隐约可见一些深褐色的、纠结盘绕的根状物,与周围的冻土颜色迥异,“看这些……残留物。它们被染成了黄色,很深的、像血锈的颜色。还有这个……”她用小铲子小心地拨开一点浮雪,露出一小片深褐色的、板结的泥土,上面凝固着星星点点、早已氧化变黑的暗红痕迹。
风似乎骤然猛烈起来,卷起雪沫,打着旋儿扫过那些扭曲的金属骨架。那呜咽声陡然拔高、清晰,不再是风声,竟真的凝成了几个破碎、嘶哑、带着浓重佩乔拉口音的俄语单词,断断续续,如同冰层下幽灵的叹息,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当……香蕉……学会……流血……”
“雪……会……记得……”
声音戛然而止。风雪瞬间平息,河岸陷入一片死寂的雪白。只有金属标牌在队员手中微微颤动,折射着阴冷的天光。年轻的队员脸色煞白,手一抖,水壶“哐啷”一声掉在雪地上,深褐色的茶水迅速洇开,像一滩新鲜的血,在纯白的雪地上,刺目地蔓延开来。
叶卡捷琳娜慢慢直起身,望着眼前这片被白雪覆盖的、埋葬着荒诞与血泪的冻土。她摘下厚厚的手套,让冰冷的空气刺痛自己的指尖。她没有去捡那水壶,只是将手轻轻按在那块冰冷的金属标牌上,仿佛想感受四十年前那场无声的雪崩里,大地深处传来的、永不愈合的震颤。
风停了。雪原一片死寂。只有那摊茶水,在雪地上固执地洇开,形状像一枚巨大而畸形的、熟透了的香蕉。它无声地躺在冻土之上,像一道永不结痂的伤口,标记着一个被刻意掩埋的春天——当香蕉学会流血,雪,便成了大地唯一不肯遗忘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