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尔薇在街角不知哭了多久,泪水浸湿了蒙面的头巾,冰冷地贴在脸上。
路过的行人步履匆匆,面容被严寒和苦难磨砺得麻木,没人会为一个蹲在垃圾堆旁哭泣的难民驻足。
她穿着破烂,和这贫民窟里无数绝望的平民难民们并无不同。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珂尔薇心中一惊,哭声戛然而止,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抬起头,向上望去。
逆着光,她看到一个极其高大魁梧的身影,几乎像一堵墙矗立在面前。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神父长袍,脖子上挂着朴素的木质神像。
他的面容因为背光看不太清,但轮廓刚毅,下颌线条硬朗。
“迷途的羔羊啊。”一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响起。“请问你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孩子,如果你饿了的话,我这里有点吃的。”
说着,那高大的神父缓缓蹲下身来,与珂尔薇平视。
这时她才看清他的脸,年纪大约三、四十岁,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头发剃的非常短的寸头。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灰色的眼睛,深邃得像冬日的湖泊,里面只有一种沉静的平和。
他宽大的手掌中托着一块粗糙的黑麦面包和一块刚刚出炉还散发着诱人甜香与热气的果酱饼。
食物的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抓住了珂尔薇空瘪疼痛的胃。
她已经不记得上一顿像样的食物是什么时候了。
强她接过了那份食物,低声道:“谢……谢谢您,神父。”
但她的身体依旧紧绷,保持着下意识的警惕。
神父看着她接过食物,原本打算转过身就此离开。
然而,就在珂尔薇抬头道谢的那一刹那,包裹严实的头巾缝隙间,那双被泪水洗涤过的、如同最纯净蓝宝石般的眼眸,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他眼前。
尤里神父的动作顿住了,灰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恍惚。
他改变了主意,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向前挪了半步,更近地蹲在珂尔薇旁边。
“你的眼睛很漂亮,孩子。”他的声音依旧温和,随即,他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黑色羊毛外套,轻轻地披在了珂尔薇因为哭泣和寒冷而不断颤抖的瘦小肩膀上。
“我叫尤里,是这一片教区的神父。”他自我介绍道。
然而他继续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我可以看看你的脸吗?”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珂尔薇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恐慌涟漪。
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几乎带倒了旁边的垃圾箱。刚刚接过食物被她像烫手山芋一样,慌不择路地全部塞回尤里神父手中,同时拼命地摇头。
她甚至不敢再多看那神父一眼,转身就要往巷子深处逃去。
然而,尤里神父的反应和力量都超出了她的预料。
一只粗糙却异常有力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既没有弄疼她,却也让她无法轻易挣脱。
珂尔薇惊恐地回头。
“抱歉。”尤里的声音依旧温和。
“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的。是我冒昧了。”
他缓缓松开了手,他将食物再次递向珂尔薇。
“孩子,记住,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来附近的圣约瑟芬教堂找我。那里每天傍晚都会提供热粥和面包,至少……能让你暖和一点,吃饱一点。”
珂尔薇惊魂未定,心脏还在狂跳。
她看着那双灰色的眼睛,里面似乎没有恶意。
她迟疑了一下,颤抖着,再次接过食物,紧紧抱在怀里,然后朝着尤里神父匆匆忙忙地、深深地鞠了一躬,便抱着食物,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贫民窟错综复杂的小巷深处,很快消失在肮脏的拐角。
尤里神父站在原地,高大魁梧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孤寂。
他望着珂尔薇消失的方向,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股白雾在他面前散开。
“唉……”他低声自语。
“看来我真是有些神经紧张了……世界上,蓝眼睛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
他摇了摇头,朝着与珂尔薇相反的方向离去。
尤里神父沿着被积雪半掩的街道慢悠悠地走着,他那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贫民窟建筑间显得格外突出。
路上的行人,无论是挎着菜篮的主妇、在街边玩耍的脏兮兮的孩子,还是倚在门口抽烟的疲惫男人。
见到他,都会停下脚步,恭敬地划个祷告,或是脱帽致意。
“日安,尤里神父。”
“愿神保佑您,神父。”
尤里也一一回以温和的点头和祝福,他那张线条硬朗的脸上,此刻只有属于神职人员的平和与。
走着走着,他来到了火车站附近那家颇为热闹的“铁轨尽头”饭馆。
推开那扇因为油腻而显得沉重的木门,温暖的、混杂着食物香气、酒气和人群体温的空气扑面而来。
饭馆里人声鼎沸,劳工、小贩、甚至一些底层官吏在此用餐、喝酒、高声谈笑。
然而,当尤里神父那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喧闹声瞬间降低了不少。
许多熟识的食客和忙碌的堂倌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着他做出虔诚的祷告姿势。
“尤里神父,日安。”
“愿您安康,神父。”
尤里微微颔首回礼,脸上带着惯常的平和笑容。
他目光扫过喧闹的大堂,然后径直走向最里面一个灯光相对昏暗的角落位置。
当他那高大的身躯挤进那张狭小的木制卡座时,整个空间似乎都显得有些局促了。
他是这一片街区的神父,为人虔诚、平和、稳重,倾听过无数信徒的忏悔,主持过无数婚礼与葬礼,深受当地居民的爱戴。
尽管教堂每天都会提供简单的圣餐,但他偶尔也会独自来到这间平民酒馆。当然他并不是为了享受这种置身于烟火人间的感觉。
因为即便是如此受人尊敬的神职人员,也并非完美无瑕的圣人。
他有一个不算秘密的“缺点”——爱喝酒。
他熟练地向走过来的堂倌点了餐:“给我来一份炖菜,大列巴面包,以及……以及一杯伏特加,要大杯的。”
“好的,尤里神父。”
当那杯清澈如水的烈酒被端上来时,尤里神父平日如湖泊般沉静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属于男人的放松与期待。
他先是拿起酒杯,并没有立刻饮用,而是凑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那浓烈辛辣的气息,仿佛那是什么能涤荡灵魂的圣水一般。
然后,他才仰头,大大地喝了一口,烈酒滚过喉咙,带来灼热的暖意,让他满足地地叹了口气。
那杯伏特加很快见了底,尤里神父向堂倌示意,又要了一杯。
他的酒量显然极好,几杯烈酒下肚,那张古铜色的脸庞只是微微泛起了些许红晕,不见丝毫醉意。
他吃东西的速度不快,就着简单的炖菜和硬邦邦的黑面包,每一口都吃得认真。
按照他平常的习惯,尤其是在像今天这样教堂没有安排礼拜和忏悔的闲暇日子里,他完全可以在这间无人会来打扰他清静的角落酒馆里,从午后一直坐到夜幕降临。
尤里神父独自坐在角落,杯中的伏特加散发着凛冽的气息。
前面不远处一张桌子旁的对话,清晰地传到了他耳中。
那是两个刚刚换班休息的堂倌坐了下来,其中那个身材壮实、一脸横肉的,正是莫洛托夫。
只听莫洛托夫啐了一口,对他的同伴抱怨道:“嗨,真是邪了门了!前两天那对长得怪水灵的姐妹花,跟人间蒸发似的,居然没来!真他妈晦气!”
他灌了一口廉价的啤酒,继续倒着苦水:“最近找来的那些妞,要么干瘪得像柴火,要么蠢得像木头,根本不对那些军官老爷们的胃口!马卡洛夫中校昨天可是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两人随后便开始肆无忌惮地谈论起那些不堪入耳的“生意经”,言语粗俗下流。
坐在后面的尤里神父,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顿住了。
他那双灰色的眼眸深处,平和渐渐被一丝冰冷的厌恶所取代。
他自然认得莫洛托夫和旁边那个帮闲的叫苏哈尔克,这两个地痞是这一带的毒瘤。
他们惯用的伎俩,就是用介绍“轻松高薪工作”的谎言,诱骗那些刚来伏尔格勒、无依无靠的逃难女孩,或者胁迫在店里打工的贫困女工,将她们推入火坑,强迫她们卖淫。
然后他们充当中间人,从嫖客那里收取高额费用,再经过他们层层盘剥,最后落到那些可怜女孩手中的,只剩下微不足道的一点。
这些女孩子,大多来自贫民窟或是战火蹂躏的乡村,本就身处地狱边缘,却还要被这样的社会渣滓欺骗、压榨。
尤里在告解室里听过太多类似的悲剧,也曾试图帮助过一些女孩脱离魔爪,但往往收效甚微。
根除这种黑暗,远非他一人之力所能及。
一股混合着愤怒与无力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
他非常鄙视这两个靠着吸食他人血肉为生的蛆虫,他们玷污了生命,也玷污了这片他试图守护的社区。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杯中的伏特加液面漾起细微的波纹。
莫洛托夫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横飞:
“苏哈尔克,不能再等了!必须把那对漂亮的姐妹花找出来!说真的,穿得跟乞丐似的,却长了那么两张脸,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卢布!”
他搓着手,眼里闪着淫邪的光。
苏哈尔克也阴笑着附和:“我早就怀疑了,她俩根本不像难民。最近不是政变吗?多少贵族倒了霉,也有不少像老鼠一样藏了起来。你看那个叫娜塔莎的姐姐,那皮肤,那气质……啧啧,绝对是落难的千金!等我们找到她们,如果她们真是被通缉的贵族……”
他做了个掐脖子的手势,声音变得狠厉。
“那就由不得她们了!用这个把柄要挟,一分钱都不用花,让她们乖乖躺到军官老爷们的床上去!哈哈哈哈哈——”
两人想到那美妙的前景,不由得发出刺耳的笑声。
然而,他们的笑声还未落下——
“咔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爆裂声猛地从他们身后的角落炸响!
只见尤里神父手中那只厚实的水晶酒杯,竟被他硬生生捏爆了
他那只捏碎酒杯的大手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着,似乎是在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
“娜塔莎……”这个名字从神父的牙缝里挤了出来。
下一秒,尤里神父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魁梧高大的身躯如同骤然升起的铁塔,动作之迅猛,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他头顶那盏昏暗的煤油灯被他猛然升起的身影完全遮蔽,巨大的阴影瞬间将莫洛托夫和苏哈尔克两人彻底笼罩!
两人脸上的淫笑瞬间僵住,化为恐惧。
他们感到背后仿佛有一座冰山在崩塌,带着凛冽的杀意。
他们脖子僵硬地、一点一点地回过头,对上了尤里神父那双如同暴风雪前夕般冰冷、锐利、燃烧着无声怒火的眼眸!
酒馆里瞬间死寂,所有食客都惊恐地望向这个角落。
“你们两个该死的臭虫!”
尤里神父的低吼,他巨大的手掌如同铁钳般猛地探出,精准地扼住了莫洛托夫和苏哈尔克的脖子!
那恐怖的力量几乎要将他们的喉骨捏碎,毫不费力地将两个泼皮从座位上提了起来,双脚离地,在空中徒劳地蹬踹。
“饶……饶命啊神父!”
“救……救命!我们……错了!”
两人脸憋成了猪肝色,眼球暴突,双手拼命去掰扯那只纹丝不动的手臂,却如同蚍蜉撼树。
酒馆里瞬间乱作一团,食客们惊恐地后退。
“尤里神父!尤里神父!请住手!看在神的份上!”
酒馆老板连滚带爬地冲过来,他想不明白,这位一向以平的神父,酒量也好得出奇,今天怎么会突然“发酒疯”。
尤里神父看着手中两个因缺氧而开始翻白眼的渣滓,又环视周围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冷哼一声,如同丢弃两袋垃圾般,将莫洛托夫和苏哈尔克狠狠掼在旁边的木桌上!
“轰嚓!”
结实的木桌应声碎裂,木屑纷飞。两人瘫在碎木片里,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干呕,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尤里神父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着依旧急促的呼吸。
他从内袋里摸出一些卢布,塞到目瞪口呆的老板手里,声音沙哑的说道:“抱歉,吓到大家了。他俩的医药费,还有损坏的桌椅,我来赔。”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拉起被酒液和碎片弄脏的袍角,低着头,脚步有些匆忙地离开了酒馆。
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却无法完全吹散他脸上的燥热和内心的翻腾。
他走在空旷了许多的街道上,拳头依旧紧紧握着。
“世界上叫娜塔莎的人那么多……大概是重名吧。”
他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
“唉,我真是浮躁啊……这么多年了,还是……放不下你……卡列尼娜……”
这时他情不自禁的又想起白天那双惊鸿一瞥的、清澈如蓝宝石的眼眸。
那个蹲在街角哭泣的少女,那双眼睛……为何会让他感到一种锥心刺骨的熟悉?
他拼命地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将酒精带来的冲动和那些纠缠不休的烦恼一同甩出脑海。
他停下脚步,站在风雪中,虔诚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低声祷告:
“神明啊,宽恕我吧……宽恕我的暴怒,宽恕我的软弱,宽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