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过中秋,御花园里那几株老桂开得迟了,这会儿才满树金黄。
风一过,碎蕊簌簌地落,在青石径上铺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又软又香。
施元恒在八月十六的大朝会递上辞呈。
老头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青官袍,站在丹墀下,背已微驼,声音却还清朗。
“老臣年逾古稀,精力日衰,近来批阅文书,常觉目眩神摇,恐误国事。恳请陛下准老臣骸骨归乡,颐养天年。”
去年他就提过此事,被女皇挽留了一年,现在他的心意,应该是无比坚决的了。
满殿寂静。
龙椅上的唐玉宣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施相三朝元老,功在社稷。朕初登大宝,正是需老成谋国之时,相国何忍弃朕而去?”
话说得恳切,可谁都听得出来,这是挽留的场面话。
施元恒躬身更深:“老臣惭愧。陛下天纵英明,朝中才俊辈出,老臣这把老骨头,该让位给年轻人了。”
他顿了顿,抬起浑浊却清明的眼,看向文官队列中那道纤细的身影:“老臣斗胆举荐——中书侍郎曲妙音,才学冠世,忠心体国,可继相位。”
话音落下,殿内起了细细的嗡嗡声。
曲妙音立在队列中,一身绯色官袍衬得肤色白皙。
她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面色平静,仿佛议论的不是自己。
唐玉宣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看了良久,才道:“准施相所请。赐金千两,绸缎百匹,准乘安车归乡,沿途州县需以礼相待,不可怠慢。”
施元恒感激道:“谢陛下隆恩!”
唐玉宣顿了顿,又道:“曲妙音。”
“臣在。”曲妙音出列,躬身。
“即日起,擢升为尚书左仆射,领中书门下平章事,总领朝政。”
“臣……领旨谢恩。”曲妙音的声音很稳,可俯身时,官袍袖口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退朝后,百官鱼贯而出。
几个年老的官员凑在一处,压低声音:
“女子为相,这……又是头一遭啊。”
“那又如何?你难道不知,陛下登基之前,曲相早就是心腹了?悦文书肆是她开的,《清婉传》是她印的,妙音坊更是……”
话没说完,被身旁人扯了扯袖子。
几人抬眼,见曲妙音正从殿内走出,身边跟着两位中书省的年轻官员,低声说着什么。她侧耳听着,偶尔点头,神色从容。
众人忙噤声,躬身让道。
曲妙音经过时,目光淡淡扫过,未作停留。
等她走远了,才有人轻哼一声:“装模作样。一个女子,懂什么治国?”
“慎言!”先前扯袖子的官员低斥,“你忘了她爹是谁?曲惊天!在野大宗师,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你。
再说了,悦文书肆掌控天下舆论,妙音坊网罗三教九流……这位曲相手里的筹码,可不比谁少。”
那人不说话了,只脸色仍不好看。
另有一人道:“曲相之才,早就名满天下,我等不可妄加匪议。”
余者皆不再言。
九月初三,晴朗的好天气。
李长风起了个大早,难得没赖床。
他披了件外袍坐在书案前,提笔写表函。
如今女皇江山稳固,曲妙音也坐上了相位,这乾楚会盟之事,也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纸是御赐的洒金宣,墨是上好的松烟,笔尖落下去,字迹潇洒飞扬:
“臣李长风谨奏:今乾楚两国,边患暂平,然宿怨未消,边境陈兵百万,日耗钱粮无数,军民疲敝。
臣愚见,当趁此良机,重启会盟之议。一者可定边界,永息干戈;二者可通商贸,互利百姓;三者……可退还原属楚国之大泽三州,以示诚意,永结盟好。”
写到这里,他笔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笑。
落款,盖印。
当日午后,这道表函便送到了御书房。
唐玉宣打开时,正在批阅工部关于漕运整治的奏折。
她看完,沉默良久,将表函搁在案上,指尖无意识地点着纸面。
梅蕊在一旁奉茶,瞥见陛下神色,轻声问:“是李公子的折子?”
“嗯。”唐玉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他想要张罗乾楚会盟,还提了……退还大泽三州。”
梅蕊手一抖,茶盘里的杯盏轻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陛下,这……”
“朕知道。”唐玉宣放下茶盏,望向窗外。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答应过楚国,朕也……默许过。”
她没再说下去。
梅蕊却懂了。
当初李长风扶她登基,背后有楚国的支持,有吕清月那桩政治婚姻,更有……那些未曾明言的条件。
“召曲相来。”唐玉宣忽然道。
……
九月初五,大朝会。
辰时正,钟鼓鸣,百官入殿。
唐玉宣端坐龙椅,一身明黄朝服,冠冕垂珠,神色肃穆。
她目光扫过殿内,在文官队列前列的曲妙音身上停了停,又移开。
“今日,朕有一事,需交众卿商议。”
殿内静了一瞬。
唐玉宣将御案上的表函拿起,交给身边的梅蕊。
梅蕊面对众臣,朗声读了一遍。
读到“退还原属楚国之大泽三州”时,殿内已起了骚动。
等他读完,殿内炸开了锅。
“荒唐!”兵部尚书武承嗣第一个站出来,面色涨红,“大泽三州乃高宗血战所得,岂能轻言归还?此议有损国威,万万不可!”
“武尚书所言极是。”礼部尚书周文渊紧随其后,花白胡子气得直抖,“乾楚世仇,边境摩擦不断。今日退三州,明日楚人便敢要五州!此例一开,国将不国!”
“李公子此表,分明是向着楚国!”都察院左都御史陈延年冷声道,目光如刀,“先皇曾言,李公子乃是楚国皇室后裔,身居高位必成祸患。故而遗诏令其不许在京为官,果然是圣明之举啊!”
这话诛心。
曲妙音道:“陈御史这话,未必全对。李长风若是心向楚国,当初何必帮陛下平叛、退敌?直接引楚军入关,岂不更省事?”
陈延年一噎。
户部尚书崔明远出列,语气稍缓,却更犀利:“陛下,大泽三州地处要冲,物产丰饶,年赋税占边州三成。归还之后,边军粮饷从何而来?边境防线如何维系?请陛下三思!”
曲妙音道:“两国交好,三州赋税,可从扩大边贸中补回。至于防线——既已盟好,何须陈兵百万?省下的军费,足够重修关隘、整顿边军。全力抵御西境和北境的妖族。”
曲妙音两次站出来,明显是向着李长风,殿上众人已知风向,多有不忿之色。
看来,这位女相,果然是感情用事。
谁不知道,她跟李长风的关系,也是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