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龙涎香自鎏金狻猊炉中袅袅升起，青烟在烛光中流转如纱。
莫承渊忽然上前一步，声音刻意压低，“皇兄容禀，长乐与驸马向来举案齐眉，如今孩儿都能蹒跚学步了，任将军却为一介江湖女子闹和离。这......”
他摇头轻叹，“民间夫妻尚知床头打架床尾和，堂堂驸马都尉反倒不懂这个理？这般儿戏，若传扬出去，岂不让藩国使节笑话我天家不懂伦常？”
圣上端坐于九龙盘绕的金丝楠木案后，执朱笔的手微微一顿，忽地抬眸，那双常年含威的龙目此刻幽深如潭，慢道，“皇弟这是在......质疑朕的决断？”
鎏金烛台上，烛火突然“噼啪”爆了个灯花。
莫承渊却浑然未觉，犹自抚着腰间玉佩叹息，“今日在席间遇见长乐，比景行百日宴时又清减了许多。那孩子从前最是活泼，如今连笑里都透着勉强。到底是臣弟看着长大的亲侄女，这心里......”
话音戛然而止。
御书房内静得落针可闻，唯有铜漏“嗒”的一声轻响，在鎏金地砖上荡起细微回音。
莫承渊突然瞳孔骤缩——圣上指尖按着的那方泛黄信笺，边角处熟悉的火漆纹样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九弟倒不必替长乐忧心。”圣上忽然轻笑，龙案上的烛火将他眼底的寒霜映得明灭不定，“不如先与朕说说，真定府那三百万两赈灾银，怎么最后都流进了你冀州的私库？”
莫承渊霍然抬头，额角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雪儿，突然明白过来，“你竟敢——”
“我昨夜确实造访过王爷的藏宝密室。”雪儿广袖翻飞，一枚玄铁令牌“铛”地砸在龙案上，“《金刚经》第三十六品里藏着的，可不只是佛法真谛呢。”
圣上眸光一凛，指尖骤然收紧，将那封密信狠狠揉作一团。他缓缓起身，龙袍上的金线云纹在烛火下流转如活物。
“好，很好。”圣上忽然抚掌大笑，笑声却让殿中温度骤降，“朕的九弟，竟把《金刚经》读成了账本？”他猛地抄起案上令牌，玄铁与鎏金案面相击，迸出几点火星。
“来人！”圣上龙袖翻涌如云，殿外禁军铁甲碰撞之声骤起，“给朕彻查冀州十三处银窖——”鎏金靴疾行间忽然停在莫承渊面前。
抬手一把扯下他金冠上那颗鸽血宝石，“这颗南洋贡宝，倒是配得上给流离失所的灾民压惊。”
莫承渊突然踉跄后退，金冠玉簮叮当落地。他竟双手捧起滚落的金冠，膝行献至御前，额角那道蜿蜒入鬓的疤痕在宫灯下格外刺目——永和殿之变时，正是这一挡让淬毒匕首偏了三分。
“皇兄......”他的指尖轻抚过疤痕，忽然哼起幼时兄弟俩常唱的童谣，“记得吗？您抱着血流不止的臣弟，在父皇榻前......说这江山......永远有臣弟一半呢。”
惊雷劈开殿外墨色天穹，电光将他带笑的面容照得森然可怖，“正如......臣弟当年用命替您挡下的，那柄染血刀该有的分量。”
龙涎香忽明忽暗，圣上指腹摩挲着任冰先前呈上的奏折——那上面“江湖失衡，必生祸乱”八个字力透纸背，如今竟一语成谶。
“传旨。”
圣上突然扬手，那柄羊脂白玉如意在青砖地上摔得粉碎，飞溅的玉屑擦过李厚谦的面颊，惊得这位都都知直接跪扑在地。
“九王莫承渊即日返回封地，亲兵减至三百，岁俸削为郡王例。”
案头蟠龙镇纸下此刻却压着三寸厚的阵亡名录，最上方那张正是半月前战死的兵部侍郎遗折。
“咔。”
侍墨宫女手一抖，墨点滴染了杏黄绢布。她惊恐地发现圣上拇指那枚翡翠扳指竟裂开蛛网般的细纹，碧绿的碎屑正簌簌落在阵亡名单的“遗孀抚恤”字样上。
莫承渊唇角微勾，眼底寒芒乍现。他缓缓起身，双手漫不经心地拂过膝上并不存在的尘埃，“臣弟，告退。”短短四字，却似淬了冰。
鎏金宫灯将他的背影拉得极长，几乎要触及御案上那叠染血的奏折。
禁卫军铁甲相撞之声随即响起，却始终与他保持着三步之距——既不敢近前冒犯，又不敢违抗圣命远离。
圣上目光沉沉，从殿外渐远的铁甲声中收回，转而望向静立殿中的任冰与雪儿。
二人神色平静，既无愤懑，亦无怨怼，可越是如此，越让帝王心头如压重石——他深知，此次岭南之乱，若非任冰力挽狂澜，朝廷损兵折将远不止于此，而自己却终究对始作俑者手下留情。
圣上拇指抚过翡翠扳指上的裂痕，目光沉沉落在雪儿身上，“雪儿姑娘，任卿五道加急奏折里，有三道提及你的功劳。”
他话落忽然从鎏金匣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掷于案上发出“铮”的一声响，“这该是你的战利品。”
雪儿睫毛轻颤，抬眸时恰见任冰紧抿的唇线——那是他压抑喜悦时惯有的神情。
“即日起授昭武将军，领兵部职方司。”圣上执起朱笔，忽又顿住，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至于任卿，朕记得，你曾以军功换一纸请婚诏？”
任冰身形微震，倏然抬首，眼底似有星火骤亮。
“今日，朕便遂了你的愿。”说着执笔蘸墨，朱批落于明黄圣旨之上，“任冰欧阳雪，择日完婚，以彰朝廷恩赏，亦慰将士之心。”
任冰喉头微动，袖中手指竟有些发颤。他重重叩首，声音比往日更显铿锵，“臣——谢陛下隆恩！”
雪儿低垂着眼睫，广袖下的指尖微微收紧。此番随九王入宫，她心中早有盘算——
其一，她要借莫承渊豢养私兵的铁证、私吞赈灾银的账册，更要让任冰看清，这位自幼相伴的“挚友”是如何在御前谗言，怂恿圣上急征暴敛，最终导致江湖动荡、民怨沸腾。
其二，若圣上今日仍旧偏袒亲弟，那便是最好的契机——让这个一腔热血的男人彻底看破庙堂虚伪，随自己纵马天涯。
可此刻，任冰叩首时那声“谢陛下隆恩”里的雀跃，竟似少年人得偿所愿般的纯粹欢喜。
——终究，他还是斩不断这身朱紫官袍的执念。
鎏金宫灯将御书房映得恍如白昼，雪儿却只觉得寒意蚀骨。圣上的目光如九霄沉雷般压来，而任冰灼灼的视线更像燎原之火，烫得她广袖下的指尖微微蜷缩。
“民女......”她缓缓抬眸，唇角微扬，声音清冷如碎玉，“谢陛下厚爱，只是江湖草莽，实在不堪将军之职。”
“啪！”朱笔在龙案上折成两截，猩红墨汁如血般溅落在明黄圣旨的“完婚”二字上。
任冰骤然向前踏出半步，那双原本含笑的凤眸此刻暗潮汹涌，眼尾泛起薄红，恍若雪夜将尽的最后一盏残灯。
——你舍的究竟是这鎏金印绶，还是那月下执手之约？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突然痉挛般扣住腕间褪色的红绳，那枚被雪儿亲手系上的辟邪之物此刻正在皮下灼烧，顺着经脉焚心蚀骨，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的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