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银线倾泻,砸在谢六头顶的竹笠上,溅起的水花顺着笠檐织成半透明的帘幕,将他的脸藏在一片阴影里。
苗刀入鞘的瞬间,金铁交鸣的余音被雨声吞没,唯有刀柄上那圈红绳格外扎眼——那还是谢尹在福州编给他的。他立在原地,只留给身后人一道挺拔却冷硬的背影,方才说的话还在雨幕中回荡,字句都带着冰碴。
李若云抬手扯下脸上的青布遮盖,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浸湿了藏青色锦袍的领口。他望着谢六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两下,原本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堵在喉头。身后的二十余名黑衣卫士早已习惯了指令,见他抬手一挥,便隐入两侧的树林,靴底踏过积水的轻响转瞬即逝,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箭羽和几滩尚未被雨水冲散的血迹。
“谢兄……”李若云终于开口,声音裹着雨气,比平时低了几分。他想起日前收到的那封密信,谢六在信中言明以三船物资以及一些可以改天换地的秘密引为筹码,与李家达成了同盟。而同盟成立后的谢六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托李家照看暂居京都的谢尹与马怀洛,可如今谢尹重伤昏迷,这让他怎么开口解释?话到嘴边,只剩一声沉重的叹息。
谢六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转过身,竹笠边缘的雨水哗啦落下,在身前积成一小滩水洼。尽管看不清表情,但那双从阴影中透出的眼睛,却像淬了寒的刀锋,直直刺向李若云。“李兄,”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问责,“李家选的路,谢某看明白了。只是不知,是谢某给的筹码太轻,还是谢尹的命,在李兄眼里不值一提?”
李若云心中一紧,连忙上前两步,积水漫过靴面也顾不上:“谢兄误会了!是陛下动了杀心!昨夜宫里突然调出两队御前侍,直奔豫州边界,我们的人凌晨才收到消息,被分散了注意力,等赶来谢尹此处时,杀手已经近乎得手,只来得及……”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我带人赶来之前,家主就已让人备好三座盐场的地契,若是事有不测,愿以此赔罪。”
“盐场?”谢六突然冷笑一声,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衣襟上,“谢尹值几座盐场?成无柳又值几座盐场?”他抬手,指尖夹着一片沾血的树叶,轻轻一弹,树叶落在李若云脚边。
李若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想再辩解,却见谢六已转身朝着京都方向走去,玄色劲装的衣角在雨中翻飞,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在风中飘散:“李家的情,谢某记着。今日欠我的,迟早要还。”
与此同时,三里外的山道上,马怀洛正背着谢尹艰难前行。他是文臣出身,手无缚鸡之力,此刻后背早已被谢尹的血浸透,黏腻的触感混着雨水,让每走一步都像在拖拽千斤重物。谢尹的头歪在他颈侧,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胸口的绷带被血染红了一层又一层,每一次颠簸,都能听见对方压抑的闷哼。
身后的机弩声戛然而止。马怀洛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脚步却不敢停,反而加快了速度。他不知道是李家人马击退了杀手,还是杀手已经解决了李家的,正要追上来。只知道必须尽快把谢尹送到安全的地方。山路湿滑,他脚下一滑,重重摔在泥水里,谢尹也随之滚落在旁,胸口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对不住,对不住……”马怀洛顾不上擦脸上的泥污,慌忙爬过去刚刚扶起谢尹,却突然感到肩膀一轻——有人从身后将谢尹抱了起来。他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挥出拳头。
那是他这辈子最快、最狠的一拳,却在半空被一只大手牢牢箍住,指节传来的力道让他疼得龇牙咧嘴。
绝望中,马怀洛抬头,却撞进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谢六单肩扛起谢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漫天雨丝,竹笠边缘的雨水滴在他脸上,带着一丝凉意。“马大哥,”谢六的声音沙哑,却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温和,“辛苦你了。”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马怀洛所有的坚持。他这辈子要强,在朝堂上与权臣争辩从不退让,写弹劾奏折时笔锋凌厉从不手软,此刻却被这简单的五个字说得眼眶发烫,眼泪混着雨水滚落,砸在泥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张了张嘴,想说“无妨”,却发现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只能望着谢六扛着谢尹的背影,一步步朝着前方的微光走去。
雨还在下,将山野间的血迹冲刷干净,也将皇宫深处的阴谋裹进浓重的夜色里。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烟气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皇帝坐在紫檀木龙椅上,指尖捏着密信的边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案上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巨大的疆域图上,显得格外阴沉。
“消息可靠?”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跪在地上的老太监头埋得更低,袍角还沾着宫外的雨水,声音发颤:“启禀陛下,老奴哪敢谎报!扬州漕运码头昨夜突然增兵,福州府也有异动,阜阳王已派心腹去核实具体情况,只是先将密信递了回来。”
皇帝放下密信,起身走到疆域图前,指尖在福州与扬州的位置来回点动。烛火映着他脸上的皱纹,那双曾意气风发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算计。“福州……”他低声呢喃,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沉默半晌,皇帝忽然转身,目光如刀般扫过老太监:“司徒余孽与谢六可有消息?”
老太监浑身一颤,额角冷汗直冒:“回、回陛下,暂未查到踪迹。只是……马怀洛今日午后出了城,司徒鹤观派莲花楼的人去截杀,老奴为防万一,又从宫里暗卫中调了两人过去,可……可至今未归,恐怕已遭遇不测。”他话音未落,便听见“咚”的一声巨响——皇帝一掌拍在墙上,青砖瞬间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粉末簌簌落下。
空气瞬间凝固。老太监趴在地上,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只听见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冷得像冰:“传旨,让刑部尚书立刻进宫,朕有要事与他商议。另外,若吏部尚书还在中书省,今夜便在宫中值夜,不必回府了。”
老太监心中一凛,忙磕头应下。他怎会不知皇帝的用意——刑部尚书是豫州李家的嫡系,吏部尚书则是马怀洛的亲叔叔,这分明是要借着扬州、福州的异动,对李家和马家动手了。他起身时,瞥见皇帝重新拿起密信,指尖在“谢六”二字上反复摩挲,眼底翻涌的杀意,比窗外的暴雨更令人胆寒。
御书房外,雨还在下,将宫墙下的青苔泡得发亮。老太监提着宫灯匆匆离去,昏黄的灯光在雨幕中摇曳,像一点随时会被熄灭的星火。他知道,今夜过后,京都的天,怕是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