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内,死寂无声。
贾母,这位在荣国府说一不二,享尽了一世尊荣的老封君。
此刻,正以一种全然崩溃的姿态,跪伏在黛玉的脚下。
她浑浊的老泪淌了满脸,声音嘶哑。
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老身……有罪。”
“求……求公主殿下,为我贾家……清理门户!”
这卑微的哀求,屈辱的姿态。
若是放在往日,足以让任何心怀孝道之人动容。
可黛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双曾盛满脉脉情意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千帆过尽的漠然。
清理门户?
说得真是好听。
无非是想借她的手,处置一个王夫人,来保全整个摇摇欲坠的贾家。
将滔天的罪孽,尽数归于一人之身。
再用这“大义灭亲”的姿态,博一个宽宥,换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好一招弃车保帅。
好一招金蝉脱壳。
可惜,她林黛玉,早已不是那个仅用几滴眼泪、几分虚假的情谊,就被蒙蔽心智的痴傻孤女了。
“外祖母。”
黛玉的声音很轻,却像寒冬腊月的冰针,无情地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您是想让本宫,帮您处置了王夫人么?”
她微微侧身,避开了贾母的跪拜大礼。
这个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决绝。
而那声冷漠的“王夫人”,更是将她与荣国府之间,那层名为“亲情”的薄纱,彻底撕碎。
再无转圜。
贾母僵在原地,一张老脸血色尽失,青白交错。
王熙凤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口中急道。
“殿下息怒,老祖宗也是一时情急……”
“情急?”
黛玉眼风扫过,目光里的寒意,让伶牙俐齿的凤辣子瞬间噤声。
“是啊,是该急了。”
黛玉环视堂中。
贾政的怔忡,王夫人的疯癫,邢夫人的惊恐,三春的瑟缩,宝玉的茫然……
一张张熟悉的脸,此刻在她眼中,都化作了前世催她性命的符咒。
“一具枯井里的骸骨,就让你们方寸大乱。”
“那若是,让你们亲眼看看。”
“那些被掩埋在时光里的罪孽,又当如何?”
她的话,让堂中众人心中,同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王夫人停止了疯癫的喃喃,贾母止住了无声的流泪……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那个端坐椅中,主宰着他们命运的少女。
黛玉的目光,淡淡地从王熙凤那张惨白的脸上扫过。
最终,落回贾母身上。
“本宫今日前来,不是来替你们贾家审案的。”
“而是来,讨债的!”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甸甸的冰珠子,无情地砸在众人心上。
“在讨债之前,总得让各位……把账目看个清楚明白。”
“免得将来下了黄泉,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何背债。”
话音未落,黛玉缓缓抬起右手。
她并未结印,也未念咒。
只是用右手纤细的指尖,在空中轻轻一点。
一道柔和却无法逼视的清光,自她指尖流泻而出。
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源自远古的浩瀚与威严。
让整个荣庆堂,都笼罩在一片神圣的静默之中。
清光在荣庆堂正中央盘旋、凝聚。
最终化作一面约有一人高的古朴铜镜。
镜面光滑如水,却不映照堂中人影,只流转着混沌的云雾,深不见底。
“昆仑至宝,太虚镜。”
黛玉的声音,仿佛自天外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神圣。
“可照见三界六道,可回溯过去未来。”
“今日,便借此镜,让诸位看一场……被掩埋了十几年的,真正的好戏。”
她话音刚落,指尖再次遥遥一点。
太虚镜的镜面,云雾骤然翻涌,光华大盛。
一幅无比清晰的画面,瞬间呈现。
那是在一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屋子里。
一个穿着石青色褙子,面容端正,但眉眼间带着几分刻薄的女子。
正满脸嫉恨地将一只上好的汝窑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贾敏!贾敏!”
“不过一个被宠坏了的丫头,凭什么嫁得比我还好!”
那女子,赫然便是年轻时的王夫人!
画面一出,满座皆惊。
方才还因骸骨而混乱的荣庆堂,此刻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当啷——”
贾母手中的鎏金茶盏滑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溅湿了裙摆,她却浑然不觉。
一双见惯了风浪的老眼,此刻瞪得浑圆。
目光钉死在那女子的脸上,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张脸,还是她记忆里二儿媳初进门时的模样。
带着王家的富贵气,却难掩眼神里藏着的算计。
可眼前这鲜活的、宛如从岁月画卷中走出来的人。
与身边平日里持斋念佛、神色沉静的王夫人。
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幻?
惊疑、迷惘与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在她苍老的脸上交织。
向来以端方严正示人的贾政,更是彻底失了态。
他“霍”地从椅子上弹起,因动作过猛,宽大的袍袖扫落了桌上的茶碗。
又是“哗啦啦”一阵碎裂声。
他全然不顾,只是伸出颤抖的手指,直指着镜中那个“年轻的王夫人”。
喉头滚动,脸色从青转白,又由白转紫。
那是他的妻!
是他相伴数十载、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
他怎么会认不出?
可是,那双看似温婉的眼睛,那未经岁月侵蚀的肌肤……
此刻,都像是尖锐的针,狠狠刺破了他数十年来自欺欺人的平静生活。
让他这位饱读圣贤书的朝廷官员,第一次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惶恐与错乱。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般的嘶哑气音。
“这……”
便再也说不下去。
周遭的邢夫人、薛姨妈等人也是目瞪口呆,纷纷以袖掩口,眼中满是颠覆三观的不可置信。
而镜中年轻妇人身边的婆子,分明是王夫人身边早已故去的奶嬷嬷!
人群中的宝玉,更是痴了。
他看看那个光彩照人却满脸恶毒的“母亲”。
又回头看看身边面色惨白、同样陷入巨大震惊中的母亲。
一时间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仿佛身处庄周梦蝶的幻境,不知何为真实。
整个厅堂,因这一个本不该出现的镜象。
彻底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与巨大的惊疑之中。
而太虚镜中,画面仍在继续。
年轻的“王夫人”身边,那褐衣婆子,正低声献计。
“太太息怒。不过一个小姑娘 ,才刚刚议亲。”
“只要传出点不光彩的名声……”
“不要说王府,就是京里的高门大户,哪个还会要她?“
两人附耳嘀咕一阵。
镜中光影流转。
没过几天,京城的街头巷尾,几个碎嘴的婆子正在窃窃私语,污言秽语直指荣国公府的千金贾敏。
原本对贾敏有意的人家,渐渐没了下文。
再后来,林如海上京赶考。
画面切换。
城外护国寺,贾敏随母亲和两位嫂嫂上香,却“不慎”落单,被几个纨绔子弟纠缠。
机缘巧合,林如海出手相救。
两家因此议亲。
当时,林家远在姑苏,林如海在外并不张扬。
而国公府,那时还如日中天。
任谁看来,这门亲事,都是国公府的千金下嫁。
镜中的“王夫人”,阴谋得逞,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然而,没多久,林如海高中探花,打马游街的消息传来。
那张得意的脸瞬间扭曲。
“王夫人”在房中,又暗地里绞碎了好几方上好的苏绣丝帕。
但事已至此,她来不及再做什么。
于是,亲事遂成。
可她潜意识里,绝不想让贾敏好过。
明里,不能做什么。
暗地里,却收买了贾敏陪嫁的丫头婆子,时常传些消息回来。
“林家底蕴深厚……姑爷对姑太太爱重非常……夫妻相得……”
然而,收到消息的“王夫人”,又被刺激得不轻。
特别是贾敏有孕的消息传来时,镜中的“王夫人”,更是咬碎了一口银牙。
又是那个奶嬷嬷,阴恻恻地献上毒计。
“那林家富得流油,姑太太又是头一胎,身子娇贵。”
“万一……有个什么闪失,那也是常有的事。”
镜中“王夫人”的眼睛,瞬间亮了。